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七百二十四章 諸事莫強求
  “從前我想的是見天地,見己身,見人心,總要和我心頭里站著的那兩位辯駁個對錯是非,紅衣那位終日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慈悲相,雖說是他口中的善字同我所想,大半皆是相同,可無論如何看來,少了點塵世之間的煙火氣,反倒有些廟宇道觀里頭金身泥塑的意味,總覺得不太像人。”

  云仲飲過三盞茶湯,將兩眼垂下,無端右側便是多出道人影來,懸空坐好,朝對坐神情疑惑的西嶺君點點頭,略微拱手,面皮和善從容。

  “還有一位黑衣的,如今想來更像是我蒙昧無知,尚且年少時節的自己,言語無半點忌諱,如何想的便要如何說,乃至于不吐不快,也未曾將心頭欲念貪念遮掩起來,就好比是想飲水時飲水,想吃飯時吃飯,做事最是從本心而行,并不會去考慮種種,反而言語也挑不出太多癥結來,起碼對于他自個兒而言,很是忠心。”

  言罷云仲瞧瞧左側,見那位黑衣之人依舊是那番厭煩神情,上下打量自個兒,又是翹起二郎腿來,朝別處看去,似乎壓根不愿給云仲個正臉,可云仲臉上反而是顯出些許笑意來。

  “我曾經問過這兩人善惡應當如何去分,但左聽有理,右聽有理,就好比紅衣這位所認為的善惡乃是大多人所想的善惡,而黑衣這位所以為的善惡,乃是對自己的善惡,兩者亦有共通,亦有相對,可惜晚輩天資駑鈍,直到今日也不曾選出誰應當為主,誰應當為輔,總歸是以為這兩人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妙處。一枚堪稱愚魯駑鈍頭顱,少卻幾竅的心肝,連當年學堂之中最淺的學問都不見得能學得通透純熟,又哪里來的本事要去界定個所謂善惡是非。”

  西嶺君抬頭看了看眼前容貌一般無二的三人,點頭笑道,“的確如此,說句難聽些的,誰人也并非是那等圣人,誰人也難經得起推敲考量,自幼而暮,縱使留名青史之人,都不能說上一句無愧于人,連無愧于心都做不成,又怎能恬不知恥將自個兒放到善字上,說來到底便是凡人,又怎好教人人都是滿意。”

  “嘴上說是修行人,走的乃是仙人道,但終究也是與世上蕓蕓眾生并無多少差別,哪怕是得道飛升,當真是坐到天邊絳宮里,也未必能講明,也未必事事皆令人滿意,所謂善惡,還需是你自身心頭有柄尺,從心無為便可隱隱貼合這人世間的善字,便已然算是塵世成圣。”

  “你乃是一頭山間青牛,突然一日之間不愿吃草,并以為吃草便是惡事,難不成還要令其余的青牛都不可吃草?事不可強求旁人,且往往做事的時節沒法令人人都覺得極好,人人都覺得是善,那又何苦強求,從己善念便可。”

  許久也不曾言語的黑衣人挑挑眉,肘肘云仲臂彎,“這人哪來的,說話還挺中聽的。”

  旋即便也不再去理會同樣穿黑的云仲如何出言答復,而是沖西嶺君打量了幾眼,呲牙笑來,“雖說是一身白,不招人喜歡,不過這番話說罷還算是合我心意,大概紅衣那人也是覺得有理,眼下卻是可惜無暇共飲,下回再見著,定要同你拼個酒才是。”

  分明很是輕佻言語,落在西嶺君耳中,卻是引得白發白須的漢子略微一愣,隨后便是爽朗笑起。

  “本座恭候。”

  待到云仲再睜眼時,云霧散去,高臺不顯。

  洞窟當中篝火已是熄滅大半,唯余細碎淺火塵灰,依舊是泛起金紅,大抵不出一陣便要盡數滅去。

  洞口處一條青黃色長繩盤繞,也正是云仲睜開兩眼的時節,青黃繩索微微一顫,瞬息落在云仲腕上,唯獨龍頭顯化出本來模樣,蹭蹭云仲鬢發,不知為何便是有些露怯,小心翼翼觀瞧兩眼云仲面皮,而后便再度化為繩索,再無動靜。

  一襲黑衣的云仲手上多出一面撥浪鼓。

  當初隨顏先生一并去往子陰山時節,顏先生受困,曾舍去丹田連同其中虛丹,將那位害過無數百姓的山鱬除去,丹田病灶直到如今才是歸復如初,還要多虧那位強取豪奪來李紫境軀殼的崖愚殘魂,不知何時取來這么枚老藥,僅是數日光景便已是將丹田補罷,且隱隱之間丹田漲澀,多半是其中內氣豐盈,連帶秋湖都是再度醒轉,雀躍騰空,在丹田當中盤桓多時,如魚得水。

  而云仲端詳了許久這枚被山鱬所害孩童的撥浪鼓,到底還是不曾當即將經絡補齊,而是起身走出洞窟來,去到處溪流當中洗罷渾身熱汗,換上身白衣,而后才是頭也不回離去。

  韋滬舟同喬蘭汀蘭仍舊身在原處山中,大抵尚要逗留幾月,難得脫身樊籠,縱使是喬蘭這等跳脫性情,亦是一時不愿離去,終日同汀蘭嬉鬧,云仲臨行時節,兩人才同韋滬舟學來泅水功夫,雖說是瞧來依舊畏水,且踏水時節仄歪極重,蹩腳得很,瞧得云仲都是哭笑不得,但也的確是每日皆有事做,并非是百無聊賴,再者宣化城中風波不見得太平,即便是打聽著城中已是有位少街主接過手來維持大局,但亦算是涉險,便也就順二人心思,獨自外出。

  且尚有一事,云仲至今也不曾相通,便是當初尚在八方街中時,無論如何都是難以走出宣化城去,可那位寄于李紫境身間的崖愚經黃龍吞去過后,出城便是無礙,渾然不似當初那般,縱是運起陣法神通也斷難出城半步,如今卻是處處皆可去得,腳步無滯任意來去。原本云仲有心前去別處走走天下,起碼是將這片不知西路三國的怪異地界逛上一逛,找尋出些許蛛絲馬跡來,而再轉念想時,卻是依舊惦念溫瑜,三載期約已是迫在眉睫,依照溫瑜的性情,多半是欲要自個兒解去此事,于是思量再三,還是打算先行找尋出脫身此間,回返南公山的法子,便將走天下一事拋卻。

  出宣化城不足百里,喚作銅球的孩童已是身在客棧當中挺足幾日,可依舊悻悻,無精打采趴到桌案上,故而直到云仲回返客棧,踏入屋舍里頭的時節,孩童枕著醫書半睡半醒,似是壓根不曾知曉云仲回房。

  孫掌柜言說,自個兒年歲已深,眼窩子越淺,見不得什么離別事,恰好前陣瞧好了一處地界,恰好便是郎中所開的醫館,因家中老母年歲漸長,便是打算將鋪面賣與旁人,恰好是甚合孫掌柜的心思,故而先行離去,將尚在睡夢之中的銅球托付與云仲,再無二話。

  云仲有心勸慰,但到頭也不曾想出什么話來。

  人人念頭里總有許多坎,許多事大抵垂垂老矣暮年已至,記性比不得當初,也可時常自行回想起來,總覺多有虧欠,于是寧可撇去所謂天倫樂,忘卻世間功,只圖將本來已不可補的舊事好生補得妥當些。都說萬事朝前看,斗之勝之,才可得個脫身二字,但比武斗拳哪里有不輸一場的高手,排兵布陣何曾常言不敗,能斗得過自身念頭的人,也斷無理由令旁人也瞧個通透。

  所以此番云仲什么也沒說,只是摘下斗笠蓑衣,也學著孩童模樣坐到桌案前,側過面皮來瞧著雙目無神的銅球,毫不留情面地無聲笑將起來,瞧起笑意,相當不正經。

  “笑什么,這般歲數尚不知何謂儀態。”

  小銅球很是不耐煩,冷冷說上一句便是要將正臉扭去另一側。

  “笑你長得像個銅球,腦袋更是像一枚中間空空蕩蕩的銅球,唯獨留了一根筋條,動輒便將自個兒塞進牛角里頭,拼命鉆尖。”

  孩童怒極,坐起身來瞪向嗤笑不已的少俠,恨不得將那張分明清秀卻是欠打至極的面皮摁到桌案里去。

  “你師父教你醫術的時節,非但不曾收半分好處,還想方設法送與你雙親不少銀錢貼補家用,憑他那等堪稱孤僻怪異的性情,走到哪都是孤身一人,帶你這么枚四處灑油的小瓶罐,已屬大恩。”

  云仲還是將腦袋枕到桌案上,順便將腰間刀摘下擱到身側,舒舒坦坦打個呵欠,才繼續道,“其實這幾人都是心知肚明,無論是韋滬舟,還是孫掌柜,或是我這等自折羽翼的落魄人,皆是那等選好一件事便打算走到頭的性情,韋滬舟是癡于拳術,我是最喜劍術,孫掌柜則是將心思盡數擱到醫術兩字上頭。”

  “且不說是因年少時心有愧疚,始終覺得自個兒乃是個罪徒,但孫掌柜終生所得的醫術,都盡數交與你手上,又有甚不知足的,難道還非要你家師父攙你再走上個幾十載,才算是心滿意足?”

  孩童欲言又止,但已然開始胡亂抹起臉頰。

  “孫掌柜前半生興許做了一件令自個兒都沒法諒解自個兒的事,直到如今都不曾徹徹底底走將出來,也自然就不會去顧及太多,”云仲有些困倦,趴到桌案上頭,枕起包裹,“所以與其強求你師父走出那件事,倒不如好生走起這條路,也算是不辜負你家師父耗費如此多的心力。”

  “諸事莫強求,且勉力不負重托就是,況且又不是什么生離死別,年歲漸長點,再去伺候伺候你家師父,比起今日萎靡不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小銅球還想說上幾句,可再轉頭時,云仲已無太多動作,肩頭起伏平緩,眼見得已然是睡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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