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上齊刀鎩不遜分毫
  車馬才歇,年老車夫卻是連忙將馬匹栓罷,由打懷中拽出幾枚黑帕,抵住幾頭馬匹兩眼,生怕是這專門跑山過澗,從來鮮有瞧見這等死斗場面的幾匹馬兒受驚,耗費去渾身大半力氣,才是堪堪使幾頭馬兒平靜下來,坐到一旁自顧氣喘。

  雖說這幾頭馬匹品相還算尚可,腳力亦是比起尋常上齊馬匹略微高上一籌,能接連急行一兩日尚無太多頹相,不過眼下亦很是勞累,再經方才遇襲血水飛濺,自然再難挪步,嘶鳴不止蹄腳顫動,若非是老車夫手段,莫說是穩住驚惶,恐怕已然是掙開栓繩。

  “這營生銀錢倒是允過不少,但依咱瞧來未免太過兇險,才出蘇臺縣區區幾日,便是遇上這等襲殺事,倒是得虧有那三人勉強支撐,勉強不曾出甚差錯。可此去京城尚有相當路途,一回得生天,但若是再遇得個三五回,只恐咱四人都難保下條性命,到那時即便是再多掙得千百兩銀,終究也是無命消受,倒不如同那位公子明言,這回營生不如另請高明,真若是要我等幾人搭上性命,未免得不償失。”

  說話漢子依舊是心有余悸,方才那伙剪徑賊人同幾位護車之人廝殺時節,有位賊人距車帳不過五步,生生教一位掂刀江湖人削去半截頭顱,紅白血水險些濺至漢子面皮,險些嚇破漢子肝膽,平靜許久腹中依舊翻騰,如今忙不迭開口,面如土色渾身篩糠。

  “你小子可要想好再說話,”老者瞥去一眼,“你倒還是不曾娶親,每日清閑自在自個兒吃飽家中不愁,其余這兩位才娶親不足兩載,正是費銀錢的歲數,這公子給的銀錢可是相當豐厚,尋常時節就算是縱跨整座上齊,駕車帳十余也未必能到手如此多銀錢,你小子不要,這二位卻是急需。”

  “可先前并無人知曉能遇上這等事,這伙剪徑賊人身手可是相當不賴,此番不曾得手,倘若遠遠盯起,隔過三天兩日再前來沖殺一番,憑這點微末人手,即使身手了得,未必就能抵擋得住,”思量一陣,其余兩位漢子也是開口,皺眉言道,“我二人的確是如今急于求銀錢,但只怕是這銀錢有命看沒命拿,到頭來如若落得個人財兩空,更得不償失。”

  老漢也是猶豫,到頭來由懷中摸出已然磨得很是黝黑放亮酒囊,灌過兩三口去,隨后便是沉沉嘆過口氣,局促搓搓兩手,咂么兩下嘴,艱難吐出句話來,“要不我老漢前去同那位公子商量兩句,到前頭三五十里路處,我等便卸去這營生,銀錢固然重,倒也重不過性命。”

  車帳當中,邢鄔峽才悠悠醒轉,早先廝殺死斗竟是都不曾驚醒這位滿身勞累的中年主簿,此刻揉揉兩眼,很是疑惑外頭喧囂與幾位負創江湖人悶哼。荀元拓卻很是耐性十足,將方才事一一道來,饒有興致問起,教邢鄔峽猜猜那四位車夫,今日究竟是要去要留。

  “銀錢雖重,但憑我猜測來看,那位為首老漢與尚未娶親的車夫,大抵還是要留到接著銀錢的時節,而至于另外兩位方才娶親不久的漢子,私以為多半惜命,估計要先行離去。”雖很是驚異眼前公子算準有今日收伏一事,可稍做思量,邢鄔峽還是如此道來,畢竟掛念事少者多半膽量高些,掛念尚少者,多半則是要膽怯許多,再者方才危局不曾落在眼里,始終覺得理應算不得兇險。

  “猜對了一半,”荀元拓依舊是坐直身形,將眼前棋局順掌心棋譜擺罷,微微抬頭展露笑意,卻并未再多說,而是話鋒變轉,“既是休養得當,何不手談兩局,本就是閑暇至極,聊以消磨時日。”

  邢鄔峽咧咧嘴,卻當真是答應下來,并未有原本那等百般躲避退讓的舉動。

  一局棋畢,邢鄔峽小輸三子,心滿意足,旋即無論如何都不再接話,邁步下車而去,趁著歇息的節骨眼上,去到自家發妻車帳當中瞧瞧。

  細說起來邢鄔峽棋力算不得微淺,除卻細枝末節地界尚不盡如意之外,觀大勢走妙棋的本事并不見得差上許多,但唯獨就是不愿涉險行棋,尤其穩重,同荀元拓多變棋風過招,自然是力有不逮。不過自從此番出得蘇臺縣,這位身在其中兢兢業業許多年的主簿,卻是厚積薄發,撇開許多冗雜念頭,猛然之間將膽魄抬升起來,數度行險棋,局至中盤時節,竟是由打荀元拓手上占去些許上風。

  “終歸是有了點脫俗氣,可惜還不夠。”荀元拓自顧笑笑,身形未動,黑白兩子懸空,紛紛似是孩童歸家,乳燕返巢,盡數落入棋盒當中。

  至于被那漢子生擒,依舊在車帳之外跪坐的賊人,荀元拓倒是并不急于上前詢問,更是不憂心這兩人逃去,原是漢子將兩人摔到地上時節,早已是雙足運力,折去兩人腿腳,而今即便是無人看守,只怕一時半會也難緩將過來。

  幾位江湖人中有兩位負創極重,一位遭重刀劈入肩窩一寸,多半是攪碎鎖骨,分明衣衫穿得單薄,如今疼得汗滴滾落,血水如注相當難止,左右兩人艱難摁住刀口,卻是依舊有血水迸濺而出;另外一位負創更重,乃是那伙剪徑賊人當中有位擅使撓鉤之人,趁交錯時節將撓鉤掛入此人腰腹之間,催馬而去,生生扯開條奇深溝壑,更是血流如注,片刻不曾停。

  江湖人負創,大多是草草了事,一來那等立竿見影的金瘡藥價錢奇高,實在無閑暇銀錢購得,而來行走江湖慣了,其實到頭來也不曾落下如此重創,大多是一方自覺能耐不及,略微負創便已然撂下兩句狠話,頭也不回離去。說到底來,上齊江湖氣,終究比不得齊陵或是頤章那般,時常有生死賭斗,反倒是近些年來,江湖愈發不似江湖,倒是猶如少年人好勇斗狠,爭起寥寥名頭的地界。

  “這么個療傷法子,離死更近,倒不如將這兩人扔到此地自生自滅為好。”那位肩頭奇寬漢子將奪來的手頭刀撇到一旁,走上前來,卻是不屑開口,“誰人教爾等的手段,要于負創過后使臟污布帕遮住傷處?到頭來就算堪堪止住血水,三天兩日不曾遇上高明郎中,傷患地界必定是潰爛多地,沒準連幾日功夫都撐不得,便要身死,按說也是行走江湖許多年的人物,怎的連這手段都是不知曉。”

  漢子神情多半木訥,且少言寡語,即便先前收這幾人群起嘲弄奚落,也不曾多出言兩句,不過方才出手時節的確悍勇,如今邁步上前,登時便引得周遭江湖人怒目而視,但并無一人前來阻攔,任由漢子走入圈中,由打貼身包裹當中取出枚水囊,俯下身來,接連朝兩人傷處倒上兩倒。

  酒氣四溢,旋即便是兩人慘嚎聲起,而漢子卻是并未在意周遭人紛紛蹙眉,乃至險些抽刀拽劍,反倒是由貼身包裹當中取來兩方整潔布帕,運力扯散些許紋路,而后打個呼哨,從那兩位端坐馬鞍漢子處接過方瓷瓶,先撒藥粉再裹布帕,而后才是緩緩起身。

  “此番外出所攜金瘡藥實在有數,倘若三五日后尚未痊愈,便自行前來同我討要便是,身在江湖之中掙來些許銀錢不易,若是再將性命搭上,沒地方說理,許多事講究些,其實并不吃虧,更不繁瑣。”

  果真漢子動手上過金瘡藥后,那兩位傷勢奇重者不久便停下哀嚎聲響,昏昏睡去,瞧著面皮血色也是越發濃重,比起方才不知好過多少。

  但漢子還是不曾離去,反倒是被江湖人中為首一位背刀男子抬手攔住,見漢子蹙眉,才拱手行禮笑道,“切勿敵視,在下乃是由上齊路南點翠門而來,微末小幫,并無甚名頭,卻很是好奇方才兄臺手段,究竟是由打何處學來,畢竟是搭救二位兄弟性命,順帶前來道謝。”

  “才入軍中二三載的士卒,其實都曉得應當如何包扎傷處,眼下天景已暖,倘若是布帕不干不凈,難免潰爛。”

  而那位背刀男子卻是搖頭,“起先我點翠門當中有曾入軍中的幫眾,從來無人知曉這般包扎手段,瞧來相當講究,不過若是兄臺不愿提及,便自行將在下方才所說當作信口胡言便是,自是知曉規矩。”

  “江湖人軍中人,其實本就并無多少差別,又怎會有瞧不起一說。”漢子倒也難得面皮浮出一線笑意,搖頭嘆氣道來,“非是我不愿提及,而是已然不在軍中,有些話實在難以勉強說出口來,但也可略微同兄弟透露兩句。”

  “常言上齊無駒,不過上齊刀鎩,不見得比大元遜色分毫。”

  背刀男子思量好一陣,不禁動容,望著抽身離去的漢子背影,念叨了好一陣。

  登時血水倒灌,由天靈蓋沖刷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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