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二十九章 童子笑,人頭笑
  “那倒是不重要,重要是很久沒見過外頭那座山神廟,實在想念。”

  老者瘦骨嶙峋,不過還是強撐著將身形穩住,渾濁老眼定定望向遠處,許久也沒回過神來,“當年拜別山神廟,如今駐足在此地,已有足足甲子年,怕是想出入也難,先祖所設的這處福地,時至今朝,依舊是歷萬代而不壞,著實是神妙非常。”

  “狗屁神妙。”童子神情陰沉,攥緊雙拳,一字一頓罵道,“不過是當初一群老貨,唯恐身死道消的時節被人偷墳掘墓罷了,當初還曾言說什么出入自由,而今再瞧瞧,壓根是信口胡扯。”

  老者笑笑,下意識拿手摁到童子頭頂,摩挲兩下,很是語重心長笑道,“人之欲念無休無止,今日想站起身來澆澆花草,明日就想能否在身死之前,再瞧瞧世間大好景致,說不準一旬過后,就已然是想著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常在世間。先祖到底是先祖,將世上生靈心思揣摩得通透,故而才有此困。”

  “那這些年來,爺究竟是否已然被此地束縛磨平心性,無欲無求?”

  童子分明是嗤之以鼻。

  這回老者沉默了半晌,摸摸下巴,苦澀笑了笑。

  世上盛景良辰如是,又怎能真個絕了百般念頭。

  道門顧念成祖開山,雖是逍遙避世,清凈自然,不過是與世間大多人所求不同;佛門指望超脫一世,求個問己無愧,多修善行得見正果,可要是仔細想來,終究也非是無欲無求。

  馬蹄輕快。

  少年與文人漢子穿行山間。

  大抵是顏賈清這些日子以來飲酒過多,于是引路時候,記性頗差,那方從來此地便已瞧過不下六七回的怪石,三人兜兜轉轉,卻總是要回到此處地界,瞧見擱置于此的車帳,只是顏賈清卻將眉頭皺起,暗地罵過許多回,最后竟是徑直蹲到那怪石上頭,扯起鬢發,口中念念有詞,不住推演。

  “怪哉怪哉,這地界分明有條明光坦途,怎的偏偏找尋不得?按說本該一路深入山中才對,遲遲琢磨不著路徑,未必忒丟人了點。”

  對于顏賈清時常的古怪舉動,少年早已是習以為常,無奈望過一眼尚且蹲于石上的顏賈清,沖那漢子笑笑,旋即也是不理會那文人發癲,而是只顧盤膝閉目,惦記起陣法一事。

  練劍再遇瓶頸,經絡依舊是紛亂如麻,便只好將心力擱在才悟出的陣法當中,才一閉目,便覺神志靈臺,清靈如鏡,周身雖無內氣,卻依舊心念通達,如今似乎已是不需什么外物,便已能憑自個兒構出座大陣來,沖天而起,隔絕外物。

  但終歸是巧婦難為無米炊,就算已然窺清門路,通體上下無絲縷內氣,繞是少年如今知曉該如何構架出四境五境的大陣來,寸縷不攜內氣,也不過是有心無力,仿佛是揣著萬兩銀錢,偏偏未曾有徽溪編戶,縱是家財萬貫,也難落戶。

  顏賈清依舊推演不止,到頭來竟是掏出幾枚龜甲來,扔到肩頭黃龍口中,后者雖不情愿,不過還是使尖牙利齒嚼個粉碎,而后張口吐出道內氣,穩穩落到怪石上頭,石屑飛濺,且隱隱現出紋路來,光華稍縱即逝。

  于是原本抓耳撓腮的文人,當即就變得興高采烈,歡脫跳下怪石,對著石間紋路仔細觀瞧一回,眉開眼笑。

  “難怪不曾望見城隍廟,原來是叫人遮擋天機,好巧不巧,爺爺這黃龍專破天機。”

  文人眉開眼笑,轉身看去,卻見少年盤膝閉目,而那位漢子竟是由車帳之中搬出壇酒水來,自顧飲起,無一人往自個兒方向看來,當即嘴角抽了抽,神情低落。

  大抵是同一瞬,童子回頭望去,瞧見那位顫顫巍巍的老者,自行走到那方飛瀑下頭,坐起藤椅,甩動魚鉤,緩緩合上眼。

  說來也是古怪,那本應當被飛瀑拍落到水潭當中的魚鉤,竟然是逆流直上,不出片刻光景,便已是攀直飛瀑以頂,懸而不動,任憑流水依舊,穩如泰山。

  老人和善招招手,將那童子喚來,咳喘好一陣,才虛弱開口道,“你我這一族,歷來不擅同人動手,多半是上蒼起初便已是算好,只可變為那等閑云野鶴,但這手操持山水的本事,世上卻是無人能比擬,倒退千載,先祖宗廟總是香火鼎盛,百姓既愿來拜,我等也自要護其無憂,風調雨順。”

  “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世上再也無幾人曉得咱這一族,除卻那些個底蘊相當厚實的仙家,還時常外出追尋我等腳步,盼望有一日能得來好處。”

  “先祖留下的手段,為何偏偏學不會?”

  老漢轉過頭來,深深嘆過口氣,撫摸撫摸童子鬢角,“按人世間年歲,你也已是年僅古稀,觀瞧事物理應比我這枯坐多年的老人家高明許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得遵守先祖所立的規矩,世人以種種腌臜卑劣手段待我,也不可走那等邪門外道的窄路。”

  童子盯著魚鉤,臉色陰晴不定,最終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世人都做得,為何我們做不得。”

  “你總說世上好人多,可年幼時我也曾外出見過數國亂戰,橫尸遍野,并無人能講出個誰是誰非,劫道剪徑惡賊喝酒吃肉逍遙快活,秉持善心百姓卻總為人欺凌,艱難存世已是不易。起初此地有六七位年紀相仿的同族,依規矩行事,行善積德,但到頭來盡數被世上仙家擒殺,奪去身上福緣,最終立身在此的,唯有我一人。”

  “這隨心使喚山水的神通雖好,但能保我性命么。”

  童子搖搖頭,不屑笑笑,眉眼當中卻盡是恨意。

  “明日去一趟山神廟,權當解去爺的心愿,但我所行種種事,您老還是莫要管最好,人世間并無那般容易的事情,您老不是我,不明白。”

  “天下還有我不明白的事?當真是笑話,也不瞧瞧當年咱從數座仙家聯手圍追堵截時逃出生天,如何的隨性寫意,風流瀟灑。”

  顏賈清總算是聽聞少年夸口一句,當即便是樂呵不已,剛要講起當年豪邁事,仔細回想,卻當真是沒占著半點便宜,只是挨揍時節,被尋著一點生路,才得以脫身,于是訕訕咧咧嘴,再不愿提及。

  三人兜兜轉轉,踏入深山。

  子陰山連綿無窮盡,山山勾連,峰峰險峻,倘若半點不留神,沒準便當真要走失于山巒當中,幸好是顏賈清運黃龍神通算清去路,這才得以摸進山腹以里。

  虎吼回蕩,猿猴哀啼,陰沉山風由萬丈高天落地,冷清孤寂,孑孓意味當即由后背直通前胸,繞是少年心性,也不由得蹙眉四下望去,總覺魑魅魍魎處處橫行。

  “想當年去大元的時節,山勢可比這險峻,其中野牛羊,早已是被那幫蠻人嚇破肝膽,多年來躲入深山之中,竟是能貼到近乎筆直山峰巖壁上頭,來去如履平地,才堪堪逃過一劫。”

  行至山腹時辰,顏賈清卻是停住腳步,瞇眼打量四周,旋即便是拍打黃繩,使其化為本來面貌,打量四周。

  “高手布置,果真是巧奪天工,分明是五峰環繞的升陽地界,卻始終以山河大勢遮掩,變為陰氣森森,截然相反,不得不說是出自能人之手。”

  說罷文人沖少年伸手,撇嘴笑笑。

  “地方是已然找尋到,不過還需要個敲門磚,你那方碧空游堅固非常,使此物件,多半能敲開山門,直抵幽境。”

  少年卻是半信半疑,倒并非覺得顏賈清所講為假,而是那方碧空游瞧來通體晶瑩,猶如綠玉通透,雖說靈寶通天物這等物件最是堅固,可想要憑碧空游敲碎此地禁制,難免有些說不過去。

  “且放心就是,與其說是枚敲門磚,不如說是一味藥引,藥到病除,方可通幽。”

  少年抿抿嘴,相當不舍將碧空游掏出,卻并沒遞到顏賈清手上,猶豫道來,“這藥引未免過于貴重了些。”

  “如是不貴,怎能包治百病,延壽去疾。”

  童子搖頭晃腦答應道,依舊在梯田當中忙碌,對于老者問話,只是隨口答來,“不然依您老這近乎油盡燈枯的狀況,又自囚于此,倘若是無上好肥料,這藥田遲早枯敗。”

  話是這么說,但童子赤腳整理藥田的時節,還是眉頭一皺,旋即回頭望向老人,見后者依舊是背對,這才小心翼翼將眼前物件埋入田中,使個神通,強行將其斂去,神情自如。

  老者方才問,藥田長勢喜人,卻少有瞧見童子澆肥,就憑此地貧瘠土地,大概那堆肥也是是極貴重。

  童子渾身沾染濕潤泥巴,赤腳蹲在梯田上頭,面皮有六七滴水珠濕泥,搓搓兩手,轉而坐到梯田邊沿,歇息一陣。

  藥田當中,原本露著半顆人頭。

  可童子收拾藥田的時節,丁點懼色也無,將那顆人頭摁到泥中,仔仔細細蓋好。

  人頭在笑,童子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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