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六百二十二章 顏賈清的顏
  人頭大小老蛇蘭,云仲啃了五日。

  五日里刮骨痛,尤其腹內雙肋,就如同使刀劍刮開肋骨筋肉,生生剃去,唯獨留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受風襲時節,痛楚足以折騰得人難有寸縷睡意,而今這等痛楚滋味更是周身上下,無一處安然。

  云仲曾于夜半更深時節生出些困倦意,但還不曾等到睡去,便已是為光怪陸離詭奇莫測的空夢驚擾,連忙掙扎爬起身來,慌忙摸摸向自個兒小腹與兩肋,發覺入手觸碰的依舊是皮肉,而非被秋湖攪得腸穿肚爛,肋骨刺出,才略微放下心來,可已是再難入眠,只得撐起眼皮,又是啃上一口蛇蘭。

  顏賈清所說并不假,長痛不如短痛,這蛇蘭藥力化開過后,最是折磨人渾身,故而倒不如挨到秋湖略微平復過后,快些續上,免得白白耗費蛇蘭藥力,更是能趁早將這猶如刀劍加身的苦楚挨將過去,多一日猶豫,苦頭便要拉長一日,還真比不上索性一并承起,也好早些將經脈修補利索,日后修行,總也要比以往省力許多,一者舉目破敗,細枝末流,一者寬江大河,滔滔不絕,孰優孰劣,當然能想通。

  但說來容易,抵住無窮無盡痛楚,這等活計,云仲近乎做了兩載,自身在漠城之中,那柄秋湖無端沒入腹底,每逢飲酒,或是秋湖一時興起自行升騰,這等如同切膚折骨的痛楚滋味,便時時跟隨,甚至到后來,少年竟然是有些習慣,直到如今飲酒時節,秋湖游動這等苦頭,已是習以為常,甚至面皮絲毫也無動靜,談笑自若,誰人都不曉得云仲肚里有枚劍神意,正左突右沖,譬如戰陣沖殺龍虎滾地。

  不過這不曉得存世多少年月的蛇蘭,卻是引得那秋湖更為暴虐,原本似只是打鬧,如今卻是當真運出實打實的手段,劈削經絡之外,尚將體內血水筋骨割裂重塑,如此痛楚,非人所受。入江湖以來,云仲總覺得自個兒膽魄比起以往,不知要壯大多少,以往每每瞧過血水,心頭都要抖上三輛抖,而今哪怕瞧見橫尸無數,亦不至于落荒而逃,但眼下這場苦難,卻當真是令云仲膽寒。

  食珍饈賞佳人時,時辰漸慢,遇灼火見厄難時,時辰愈長。

  分明不過一兩日時節,日頭東升西落兩度,云仲卻是半點心氣也無,望眼欲穿窺探天邊春日,每每降落一線,卻似是已然熬過數載,年級淺時總覺小鎮之中那方學堂里,時辰最長,而外出折來木枝作劍玩耍的時節,時辰最短,可直到如今才曉得,原來學堂當中聽先生講書,當真算不得度日如年。

  到第五日時,云仲已然不再去觀瞧天邊高懸日頭,困懼交加,連帶數日不曾吃喝的饑意都是悄然褪去,只剩痛楚疲累懼意驚夢,斜靠小舟當中,任由湖水來去,卻始終不曾離開湖心甚遠。顏賈清數次前來送酒,奈何霧氣早散,為掩人耳目只得撐舟前來,可惜撐舟功夫實在低淺,顫顫巍巍行至湖心時節,已是額頭見汗,更莫說再將舟中酒壇一并挪到云仲那葉扁舟當中,弓腰駝背,惟恐小舟傾覆。

  可云仲一次也不記得,分明兩眼微張,獨自消受苦頭,但什么也未曾瞧清,只是曉得每回舟中酒壇重新灌滿的時節,必定是顏賈清曾前來,于是麻木將兩手搭到酒壇兩側,使一張嘴扯開泥封,將酒水倒入像是被秋湖刺出上千萬窟窿的腹中,而后繼續咬牙半瞇雙眼,抵住勢頭巍巍直上的秋湖剜骨剃肉。

  有時就連顏賈清都是瞧得皺眉,遠遠相隔幾丈,都能聽聞少年牙關緊咬時的聲響,面皮更是猙獰扭曲,時常竟然有哀慟意味,渾身戰栗,惶恐摸索兩下肋腹,額角當中冷汗如注,分明是已無多少神智,哪怕顏賈清上前,少年只是抬頭看過一眼,卻壓根不像是瞧見了顏賈清,目中神采早已消逝得一干二凈,空洞呆愣。好幾日顏賈清難得醒個大早,前去湖心送酒,叫云仲這等詭異眼色瞧得通體生寒,如雨點落地似起了渾身疙瘩,連忙將酒壇換好,便是撐船離去,暗自嘀咕說這小子怕不是疼得魔怔,不過旋即搖搖頭,還是并未阻止渾身顫抖的少年,哆哆嗦嗦抱起那枚蛇蘭,狠狠啃上兩口。

  修道路難,人人皆知,除卻枯燥苦修,明心定意之外,尚且要遭受不少皮肉之苦,刮骨痛楚,曾有前人閉關時節念頭不通,誤入歧途,待到出關的時節,自個兒抓得渾身上下無半處好肉,最是惹人怖懼,這等厄難。天資高妙者尚且如此,何況是云仲這等本就無福踏入修行的凄苦人,但于顏賈清看來,與其待到少年踏至高境,再受這等殺人誅心苦楚,倒不如趁年少時節心性未定,先嘗無人可嘗之苦,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仔細想來,那小子其實也不過十五六歲數,離及冠年月,還差著不少年頭,人家仙家之中的修行弟子,終日只需憑天資修行即可,最多不過受個風吹日曬的苦頭,或是外出歷練時節遇上深山老林當中隱匿的大妖,但終究是有師門當靠山,可云小子卻是不一樣,有些苦頭就算吳霜有心相助,也要自己消受,旁人哪里能前來分擔丁點。”

  第五日天色未明時,顏賈清便蹲到湖岸邊上,手肘撐膝,兩掌托腮,神情糾結望向湖心小舟,眼見得云仲似乎又是驚醒,顫抖摸向周身,發覺并未有恙,搬過一壇酒水,仰頭猛然灌下,而后湖面波紋再起。

  湖面無風,那水波不過因少年腹中劇痛,渾身戰栗。

  寧泉安就恭恭敬敬站在顏賈清身后,垂手而立,運起目力,望見湖上被折騰得渾身抖動的少年,從頭到尾咬緊牙關,不曾有半點悲鳴哀嚎,眼神略微縮了縮。

  “這大概是云小子此生,為數不多替自己爭來的福分,自從入修行以來,這小子似乎就沒遇上什么順風順水的好事,天地有運勢一說,多行善事福報自來,但別忘還有句話,喚作雷打真孝子,財發狠心人,麻繩專挑細處斷,惡運專挑苦命人。”顏賈清淡淡道來,似乎很有些失望,依舊不瞬看向湖水波紋,“早年間我聽過很多尋常百姓議論仙家中事,大多是嫉修行人命好,倘若是自個兒也有那般天資,八成已然是開山作祖,攪動天下風云,一步邁出九國皆震。”

  “至于為何如此說,吹牛又不花錢,放屁也不花錢。”

  “真要有人吃上這等苦頭,莫說是壓制住慘嚎,恐怕如今連一頭撞死到岸邊的心思都有,隨意挑出次厄難,擱到我身上,都未必能挨得住,可哪怕是如此拼命,云小子到如今都不曾摸著三境,反而是跌落修行道,能不能再度爬將回去,誰都心中沒底。”

  寧泉安點頭,亦是嘆氣看向湖心。

  如今將神智尋回,寧泉安亦是心思通明,鄉間人心善,但終歸時常要說兩句玩笑話,并未有太多惡意,卻總有人要取笑兩聲癲子,似乎唯有那位相當和善的少年,多年來不曾取笑過自個兒,而是一本正經同自己講過,有不曾想通的事,就差那么一點點。

  而如今少年所受苦頭,連他瞧著都是心寒。

  顏賈清沒去理會身后人,既是那截黃繩深入寧泉安心脈,念頭一動便可誅殺,自然就不曾有半點忌諱,而是旁若無人說起一件事。

  山上那位老樵夫從未自報家門,不過似乎與那位道首李抱魚相交多年,守山時節飲酒過后,曾無意間說起過,當年時節,向來摳門至極如是貔貅轉生只進不出的吳霜,下過回極大的本錢,同李抱魚交換過一回改命手段,以道門本命清氣灌頂,強行打通一人經絡,使其踏入修行,而那人正是云仲。李抱魚狐疑,曾問過吳霜為何偏偏瞧上了這位并無多少天資的尋常少年,后者只是笑了笑,說其實也不知怎的,大概是我爺倆投緣。

  直到后來,吳霜才說起,自己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這般心思通明,很努力活著的少年郎了,并非是可憐,而竟是有些自慚形穢,想起許多當年做得不甚盡善盡美的事,再者便是這小子瞧見劍招的時節,如狼似虎模樣,當真是像極自己當年。

  “能讓吳霜不惜耗費頗大本錢,也要從塵世之間拽出的小子,怎么反而要遭這么多罪。”

  天光漸明,舟中少年紅著一雙眼,將最后一截蛇蘭咽下肚去,無聲笑將起來,旋即便是昏將過去。

  岸邊顏賈清起身,一步邁上舟船,扛起少年,卻是發覺舟底有幾枚模糊字跡,乃是少年神智尚存時,使酒壇碎塊強行刻到舟底。

  有云亦涼的云字,娘親的娘字,溫瑜的溫字,吳霜的吳字,柳傾的柳字,甚至還有唐字韓字,密密麻麻,足足幾十個。

  文人突然樂了。

  最后幾個字里,有個顏字,寫得還相當不賴。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