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一連又是六七日,鐵中塘再度騰出功夫前來湖潮閣時,門戶緊閉,四下無人,只得前去凌字樓打聽云仲蹤跡。

  雖說知曉城內并無多少人購置刀劍,可好歹也是幫中生意,云仲倒是向來不上心,鐵中塘也不愿出言,但多半年來,竟是一樁生意都不曾做成,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今兒個漢子上門,明明是日上三竿做生意的好時節,大門緊閉,只得咂咂嘴前去凌字樓問詢。

  小二倒是對這位泊魚幫舵主相當恭敬,見后者邁步進門,當即便將少年行蹤講出,說接連幾日,云仲都是隨凌滕器外出學拳,行蹤不定,但多半是在樓后竹海當中操練,不妨前去竹林中瞧瞧,如若無人,便只好等候兩人日暮歸時,再做商議。

  今日鐵中塘運勢不賴,恰好邁入竹林時節,便聽聞竹木倒伏聲響,急忙前去觀瞧,卻發現云仲正渾身裹得鼓囊,一拳拳砸向眼前竹木,拳尖淌血,面目猙獰,眼前一臂粗細老竹,紛紛炸碎,帶起片飛灑血花。

  “既然來了,何苦停足于竹林外頭,上前一敘豈不更好。”

  遠處老者將手頭酒壺倒了倒,并無一滴酒水淌出,百無聊賴皺皺眉頭,而后沖滿面驚愕的黑臉漢子招手,示意后者上前,倒是說不清究竟是圖漢子手上拎的那壇酒水,還是要占些旁的好處。

  待到鐵中塘走近時節,才發現少年周身所纏裹的物件,大多是寒鐵一類重物,湖潮閣中的好刀,多數都是以此物鑄造,最是沉甸壓手,非力大如牛的漢子不能運用自如,但少年卻是足足背負滿身寒鐵,出拳時節,腳步都是有些踉蹌。

  “這么練將下去,云老弟這身子,恐怕是吃不消,畢竟是經絡抱恙,內氣不可運轉自如,凌老此番舉動,是否有些揠苗助長,太過急于求成了?”漢子咋舌不已,這身寒鐵,就連當初自個兒練拳時節,都不曾背過,至多不過是將鐵砂纏于小臂雙足,哪里見過這般拼命的練拳法子。

  少年身形搖搖欲墜,挪步出拳,更添幾分蹣跚。

  “這算什么急于求成,”老漢渾然不在意,半奪半搶將酒壇由打漢子手上取來,樂呵拍開泥封笑道,“我這內家拳,理應幼時筑基,最不濟也得將渾身上下筋肉練得如銅似鐵,才算得入門,云小子體魄還算尚可,但仍是遜色了些,遠無法觸及我這內家拳的門檻,練得猛些,老夫住處自有治跌打扭崴的好傷藥,且隨他可勁練去便是。”

  打竹聲鏗鏘,倒也非說是云仲拳勁剛猛,而是兩臂當中寒鐵分量奇重,即便是掄動時節,亦可砸折無數竹木,只不過額間汗水潑灑似泉涌,分明早春冷冽寒風,竟不能吹涼熱汗,汗水由袖口下擺處潺潺流淌,一時不絕。

  鐵中塘知曉,凌滕器并未扯謊,那位已立身天子左右的徒兒,少年學拳的時節,鐵中塘也曾親眼瞧見過兩回,背負近一人高矮的山巖攀山,那等近乎搏命練法,令漢子都是汗毛倒豎,許久都不敢再前去觀瞧。

  “天下修行,都無外乎求一個境界,內氣越足神通愈高明,便只曉得憑此對敵,的確是方便爽利,可大多忘卻一點。”凌滕器心滿意足嘗過口酒水,望向少年背影,頗有些贊許,“其實體魄這東西,本就與境界二字分量等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沾邊就傷碰著便死,那即便這人有潑天神通,亦算不得高手之中的高手,老夫這內家拳,先磨體魄,而后走經養身,倘若是周天運轉開來,妙用無窮。”

  “相傳古時有黃巾力士,僅是憑一身體魄便足矣橫行,搬山震潮,攔江斷岳,更是有古冊記載,曾有前賢只靠己身力道,便將足有百丈佛塔單手托于掌指之間,健步如飛,當真是叫人心馳神往。老夫內家拳倒是遠不可抵如此境界,但起碼能叫人相當抗揍,若是將此門內家拳修到頂,生生挨兩招五境中人出手,估摸著也不在話下。”

  鐵中塘似懂非懂,瞧著少年背影,“這云老弟前來學拳,您老滿意否?”

  “自然,天資差些,脾氣登對。”老漢點頭。

  “那敢問凌老年紀淺時,曾與五境過招?”鐵中塘愣了愣,還是開口問詢。

  孰料老者聞言過后,上下打量了鐵中塘良久,開口卻是答非所問,“天資差些,勤勉天運可補,但腦袋差勁,不曉得什么話該問,什么不該問,那倒不如生來聾啞。”

  鐵中塘還想問些甚,卻是被老者一眼瞪得將話語咽將回喉中。

  “天下雖大,破開極境的寥寥無幾,老子上哪去尋五境練手去。更何況如今我這般情形,遇上五境又能如何,難不成上前送死?”

  直到云仲將一行竹林皆盡打斷過后,老者才幽幽念叨出一句來。

  少年癱坐下來,顫抖兩手摘去渾身寒鐵,扭轉扭轉雙肩,這才發覺已然麻木的兩拳之上,已是血肉模糊,不由得苦笑,歇息許久才勉強站起身來,僵硬邁步上前,同凌滕器欠身行禮。

  “馬馬虎虎,老夫在你這般年紀,一晌午時辰便能打折百來棵碗口粗細巨木,開碑裂石,更是不在話下。”凌滕器擺擺手,旋即由一旁取出兩包藥草,扔到少年手上,“這藥草磨將成粉,涂于傷患處,其余以文火煮就,日間一服晚間一服,兩日之間便可痊愈。”

  少年接過藥包,“那這養傷兩日,晚輩該如何學拳?”

  老者沒好氣撇嘴道:“練拳練傻了不是?今兒個用拳,明兒個用掌,倘若掌心也是負創,后天就練腳步,循環往復操練不絕,不然還能讓你小子賦閑在家?”

  少年咧嘴笑笑,同鐵中塘一同告辭離去。

  由天色未明時節,打竹至晌午,更莫要說背負一身奇重的寒鐵,云仲邁步如今都是有些費力,原本不消十幾息便可抵的湖潮閣,今日竟是生生走了兩盞茶功夫,雙足猶如灌鉛澆鐵,抬步時節,大筋生疼,似是硬生撕開那般,勞累無以復加,瞧得鐵中塘連連咋舌,上前攙扶,才勉強挪至湖潮閣以里,緩緩坐下。

  “這般拼命,圖個甚。”漢子嘆氣,將那壇還剩大半的酒水倒入兩枚壺中,遞給少年一枚,自個兒則是托著酒壺,四處查看周遭刀劍。

  “要找些事做,才能按捺住心頭焦急,閑暇時節想東想西,累人得很。”少年艱難托起酒壺,暢暢快快灌過口酒,由懷中錦盒中掏出枚棗色丹藥含在口中,不過旋即便是苦笑,又將丹藥吐出。

  早些年時,這棗色藥丸的確能壓制住腹中秋湖作祟時的痛楚,可時過境遷,早已起不得什么功用,只不過圖個心安,如今擱在口中,卻是半點也未曾抵去痛意,只得皺緊眉頭承著。

  鐵中塘回頭瞅瞅少年這幅凄慘至極的模樣,沒來由竟是有些好笑,開口罵道,“身在泊魚幫安心做個偏舵主,不丟人,閑暇時節外出看看春來景致,忙碌時節查查賬面,隔三差五老子便找你喝酒閑扯,非要將自個兒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血水酒氣滿身,要說你也八成是走火入魔,腦中串了內氣,才變為這等憨傻德行。”

  少年耗盡渾身氣力,一口吞光壺中酒,腹內秋湖暴起,斬碎無數已然崩碎衰敗如雜草般的經絡,而后吸納入劍身,猶如老蛛吐絲那般,填補經絡,每到此番時節,麻癢勁最重,循環往復,刮骨痛楚過后便是鉆心腫癢,且無法可解,渾身骨節處都是顫動不已,緊緊咬緊槽牙,良久過后才緩和些許,凄慘一笑。

  “倒退個幾年,鐵兄說這話,最是合我心思,誰人樂意吃苦修行?況且修行過后,也不見得能破境,多少絕艷之人困在五境門前,勤勉過于我,天資更是一騎絕塵,不還是到頭在史冊典籍當中留不下名來?”

  “但見過高山大川,濤濤東流江水,怎又能甘心依舊坐于井中。”少年咬牙切齒說出這話,腹中秋湖再度騰空,折騰渾身上下經絡,可少年竟然是笑出了聲。

  “更何況我不能沒用,山上還有位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得幫她解去心頭禍患,有位很好的師父,有幾位很好的師兄,不提為他們遮擋江湖風雨,起碼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黑臉漢子望著少年臉上堪稱猙獰狠戾的笑意,一時間卻是有些看不透眼前人。

  分明是閑云野鶴,得過且過的疏懶人,山上散淡少年,最喜偷得半日閑暇,駕馬游街串巷,貪睡嗜酒,可眼下所受的罪,擱在旁人身上,多半已是折騰得再無心氣。

  但少年仍是托起空蕩蕩酒壺,獰笑著請漢子添酒。

  一壺又一壺,一壇又一壇。

  順脖頸流淌而下,與渾身冷熱交加汗水融為一處,指骨血水,已淌入袖口。

  就是這么個疏懶和善的小少年,無人知曉近來吃了多少苦頭,更無人知曉湖潮閣樓中經久不散的酒味里頭,少年承過多少回剜骨剔筋的他人不可承之苦。

  但少年還是笑得張揚恣肆,猶如青石路上落籽生根的一株草,叫來往車輪碾得草莖寸斷,卻仍是趁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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