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六十七章 蒼生意氣
  沉沉暮靄隱天蔽日,縱使斜陽欲落去,立身山巔亦難見日影,唯有道含糊輪廓瞧不分明,熔金澆血,云連火燒,投鞭斷流沙場橫尸,血水淌得波濤當中,抬升至無邊天際。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總有清凄文人亡國后主,逢景生情,徒留詩文卷帙,黯然辭官辭世,身前無路兩岸無墻,只得一腳踏空落入凡塵俗世,乃至跌得體無完膚,甚至骨斷筋折,一命嗚呼,也是常有事。

  南宮山下流水終究是大雪過后,結起層厚重冰面,莫說垂釣,已然有村落當中稚童前去凍結瓷實的河面上頭玩耍嬉鬧,不過大多都要被自家雙親逮回家中,好生挨一通胖揍。

  山頂處的老樵夫百無聊賴,望向遠山之外猶如肩扛的欲墜赤日,好生厭煩。

  年紀雖長,而心性始終如頑童稚兒,有此心性,多半也是出于那位如今囚在飛來峰上的老道,心中所求。

  一連幾日山外頭大雪封門,老樵夫原本指望外出,與南公山山腰周遭,打得兩三條野兔,即便手藝難稱上佳,權當苦中作樂,于無趣當中找出些散心事。守山幾月以來,還虧得是顏賈清時常陪同,即便二人對不上脾氣,時常同飲閑聊,總也有些人氣,若非是顏賈清每每散去學堂過后,上山陪同老樵夫閑聊幾句,怕是一月功夫也難挺。

  就連顏賈清這等閑散疏懶人,相處幾月下來都是感慨,說是上蒼偏心,分明是這么位不愿清心寡欲修行的人性,卻是能憑那把破斧斬退山濤戎十丈,留下道猙獰可怖的創傷,于當今天下,有這等手段的不過五指,卻偏偏落在這位性情活泛嗜好古怪偏門的老樵夫身上,提起此事便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得多飲兩杯。

  “如此景致,咱也非是那等文人墨客,腹中學問擠個殆盡,也不過小半簸箕,遇上生僻字還要找人特地問詢,還是挑種酒水應對此景,最為容易。”

  說罷老漢剛要拎起酒壺,卻是聽聞耳畔鼾聲響起,再掂量酒壺當中新溫黃酒,已是空空如也,實在忍耐不得心頭惱火,一掌甩到那邋遢先生腦勺處,生生將斜躺到藤椅上的顏賈清打得腦袋抬起兩寸,睡眼惺忪抹抹唇角,嘀嘀咕咕罵了句大爺。

  “老子親自切姜溫酒,還沒等喝上兩口,卻叫你這漏底酒缸喝得一干二凈,如何賠來?”

  顏賈清置若罔聞,不去瞧面前吹胡瞪眼的老人,眼也沒抬繼續靠到藤椅上頭,呢喃應道,“上回那玉壺里頭的好酒,您老不也沒給在下留一口?正好今兒個拿黃酒還,追根究底還是在下吃虧。”

  有理有據,無地辯駁。

  繞是老漢恨得咬牙切齒,也一時沒好意思將那日在吳霜虛神眼前吃癟的舊事和盤托出,悻悻閉口,良久也沒再提這事,倒是氣得鼻歪眼斜,又去溫罷一壺黃酒,這才將仍舊燙手的酒壺墊到手頭,再不敢隨意擱到桌中。

  幾日以來,吳霜虛神少有出外,似是瞧得自家小徒的慘狀,觸及心底,終究是攢夠心氣再度精修,意圖沖破五境,在老漢看來,卻是因禍得福,廢去一名遠未成氣候的親傳弟子,成就自個兒邁入五境,當屬不幸之中萬幸。

  只是那少年,還是不曾有醒轉跡象,瞧其架勢,似是要再安睡百來年頭,通體尚無內氣流轉,面色卻是一日日紅潤下來。

  老漢曾經數度前去觀瞧,分明少年并無絲毫醒轉跡象,周身經絡死寂,內氣無蹤無影,頗覺怪異,而仔細思索兩日,并不曾想到有何神通,可令這少年好轉。

  “這壺也歸你。”老樵夫極不情愿地將酒壺遞上前來,盯緊假寐的邋遢先生,半點不錯眼珠。

  “相處得久了,自知彼此脾氣秉性,前輩哪里會如此好心。”顏賈清只顧哼哼。

  “不過要替我出一招。”

  顏賈清嗤笑。

  “你?”

  老漢點頭。

  “說是南公山也可。”

  “多日相交,賣給您老個人情沒啥,可在下不欠南公山什么,雖說是受南公山庇護,但眼下已然露相,叫五絕盯緊,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何況還要拱手送上一位釣魚郎弟子,著實無有半點虧欠。”

  “對你而言,搭救那位少年郎,理應是舉手之勞,雖說從未聽過天底下有什么釣魚郎,不過莫要忘卻老夫是何等人,旁的能耐差些,唯獨眼力老辣,顏先生是何根底,多少都能琢磨出十之一二,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顏賈清神情略微一僵,似是底細叫人猜出,但旋即出言,卻是令老樵夫恨得牙根生癢。

  “突然想起今日還未出恭,您老先在此地盯著,千萬莫要有來犯之敵鉆空,將南公山奪了去。”

  老樵夫望向果真起身離去的顏先生,神情平和下來,再不復往日嬉笑模樣,一字一頓,“日后去往飛來峰,報老夫名號,能得道首傾力相助。”

  山外斜陽暮色籠罩,難以瞧清那先生神情,正好是最末一絲日光褪盡,天地之間似是仙家收束金烏,登時變為沉沉涼夜。

  “您大概忘卻了一事,”教書先生醉意全去,回頭站定,似笑非笑,“想當初溫瑜還未到此地的時節,我曾說過那位少年,亦適釣魚郎這一門行當,如非溫瑜來此,恐怕在下已是收云仲為下任釣魚郎。”

  “絕情斷念在人看來,定然不是好事,但對于有些人而言,極適修行。何況狡兔三窟,我又豈會放任自個兒另外一條退路在眼前阻塞,袖手旁觀,如有半點本事,早已不勞您老開口,傾力施為。眼下這等情景,這少年除卻自救之外,別無他法。”

  老漢神情漸漸轉為苦笑,沖那先生擺擺手,搖頭坐回那張藤椅當中,瞧著已然墜入隅谷的殘陽,幾乎只是盞茶光陰,已是消退盡最末一點明光紅云,無蹤無跡;早月漸顯,連日大雪洗凈天外,依稀可見星斗。

  仙人貪一晌之歡,抱月提樽懷捧星斗,神人無趣,推日月流轉。

  山上景致未變,冷暖亦未變,唯有老樵夫望向長空似洗,夜幕徐起,不知為何心頭頓時通透,一馬平川。

  懸空聞啼,有雀訪山。

  老漢抬起一指接來青雀,邊沖正殿邊走去,邊單手展開信件,借長明燈籠微光,觀瞧其中謹慎堂正的字跡,許久過后才輕聲一嘆,將那頭滿身風塵的青雀外羽擦拭干凈,遞到一盞清水旁,手拈書信,一時不知該如何提筆回書。

  南公山大弟子柳傾,今年年關不回山,一來是時日過于緊迫,二來北煙澤人手奇缺,接連月余之中,妖物又是隱隱匯聚于北煙澤岸外百丈外,不知何時暴起發難。

  腹中文墨使然,書信寫得相當講究,三言兩語便已是將緣由交代清楚,文末處尚且不忘同幾位師弟徒兒,守山兩人與吳霜問候,先行告罪。

  這位大師兄依舊不曉得,自家小師弟至今未醒,更不曉得其修行路,已是與斷去無二。

  “如此一來,叫我如何回信。”老樵夫搖頭,深深嘆氣。

  顏賈清瞧得老者蕭瑟背影,臨了咂咂嘴,并未上前,而是扛起那條黃繩,從容下山。

  雖是山間近來種種禍事,可依顏賈清心性而言,當真還不算要緊事,一肩黃龍尚且催促得緊,外出垂釣,也只得撇開不關乎己身的繁雜瑣碎,前去垂釣上兩回,縱收效甚微,起碼也好暫且令黃繩安定一瞬。

  身為釣魚郎,這份白給的四境修為,其實也不算白給,需耗費許多心力,且終日受那尾黃龍掣肘制約,勒令東西,難得所謂安生。如是閑暇時節倒好,可倘若是正于學堂當中授業時節,黃龍耐不住性子,攛掇顏賈清外出垂釣,那便絕非是稍加克制便能壓下,似是運大手筆在人心頭種下枚藤蔓,纏得人念頭不由自主。

  此般手段,唯獨醉里可解,故而就算是平日里開堂授業時候,顏賈清面前除卻書卷手板,文房四寶之外,桌案邊還要擺上足足一壇酒水,用以制住黃龍催促垂釣的手段。

  得虧是腹中文墨頗足,授業時節,更是盡心,才使得顏賈清名聲不曾降去,反而日日抬升。村落當中住戶皆知這位先生本事大,唯獨嗜酒,但既然是從未耽擱授業,自然也就習以為常,甚至不少人家逢年過節略嘗酒水,還要遣自家兒郎專門前去請先生同飲,即便向來都是婉拒,村落中人仍是頻頻相邀。

  南公山腳下這方溪水,本就算不上內蘊神秀,而今封凍,更是少有人問津,畢竟家中幼兒,誰人也不敢放心邁步走冰,萬一墜入其中,人力難救,故而這等夜涼時節,溪水周遭空無一人,倒也清凈。

  依舊醉醺醺的顏先生邁步走到溪水正中,甩下黃繩,后者卻是猶如楔鑿貫入冰中,沿著不止其始的蜿蜒溪水,一路綿延不知千百丈遠,微弱黃光透過冰面,瞧著倒如同整條溪水盈盈爍爍,河燈未起時,隨水波漾起明光。

  垂釣山水,到頭釣得非山非水,乃是蒼生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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