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左右皆難行
  已是夜半子時。

  縱是再多富庶繁華,皇城納安,眼下街巷當中亦是冷冷清清,難覓燈火明光,天公終究耐不住勞累,雪片微歇,不過北風卻仍舊硬朗,吹得家家戶戶燈籠紛紛晃蕩,不得消停半刻。

  家中有孩童的人家門口常堆凈雪,叫孩童堆疊為許多人形模樣,且將黑棋點到眉目處,瞧來意趣橫生。

  一架車帳由皇宮道中,緩緩出外,馬蹄聲聲,輕敲青石道,走蟠龍街,直去往一處客棧門前,車馬方停住,從中走下位神情極疲倦的公子,同駕車之人略微拱手,而后徑直踏入客棧。

  柜前守夜小二早已沉沉睡去,如今聽得腳步聲響,費勁睜開兩眼,睡眼朦朧瞥見荀公子入門,咧嘴笑笑,而后又是沉沉睡去。

  雖說荀元拓自來皇城過后,少有出門的時節,就連這客棧當中的小二都瞧著面生,可既是身在納安,哪里膽敢有人造次,莫說是偷雞摸狗,便是出言調戲兩句女子,多半亦要吃些罰,何況此時荀元拓方才面圣,衣衫十足講究,小二便不再理會,緊接趴下,將方才春意盎然的好夢延起。

  二層樓中,一位穿著身淡藍外襖的先生,還不曾等荀元拓落座,便將一盞湯藥遞到后者手上,皺起鼻頭來略微嗅嗅,頗不滿道來,“五日一大飲,三日一小飲,看來如此多年間,上齊這等陋習依舊不曾改換,甭管是做學問還是什么婚喪嫁娶紅白事,離了酒水,似乎都不曉得應當如何為之。”

  荀元拓撓撓腦袋,嘿嘿一笑,“可惜推脫不得,徒兒這點酒量,師父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是天子設宴,實在不敢輕易駁過面子,捋龍須的活計,咱可不敢做。”

  周先生哼哼兩聲,起身將炭火撥旺,又替自個兒這位得意徒兒添上些茶湯,瞧著后者面皮當中若有若無的喜色,自然知曉自家徒兒有意隱瞞,不過也未過問,而是緩緩說起,“那碗湯藥可醒酒祛寒,就憑你這生來體魄頗弱的德行,肺脈肝經亦是積弱,如是再不自個兒多添幾分小心,沒準又要落得個英才早逝的稱謂,盡快喝過解酒就是,無需廢話。”

  似乎那位同當今上齊天子談笑風生,最得心意的少年公子,于這位先生眼前,無論如何都是當初青柴荀府上,望著窗外蹴鞠定定出神的少年郎。

  “徒兒替師父討了個職位,皇城齊梁學宮講學,官階不大,僅是區區六品末尾,且不能上殿面圣,不過師父想來也不在意這等虛名,”荀元拓嘆氣道來,“不過縱使是這等官位,亦是耗費許多心思才勉強由打天子處討得,幸虧今日解畫,恰好與圣心所念相同,才勉強討來這官職。”

  周可法挑眉,“就沒替自個兒討得一官半職?無論如何老魚湖狀元郎,按說都應當立身在四品之上,更何況我家徒兒,比前頭歷代老魚湖狀元,都要高上許多許多層樓。”

  可荀公子將碗中湯藥喝罷,卻搖了搖頭。

  隨后伸出一指,又接連展開一掌,再伸出另一只手,伸開三指,旋即微微一笑。

  周先生愣神,而后起身,到處找尋物件,皺眉不止。

  荀公子卻是老神在在,獨自瞧著自家先生起身四處尋摸,飲下口茶湯,終究是將大半醉意消除,咧嘴開口,“戒尺還落在車帳當中,師父近來憂心操勞,怕已是忘卻了。”

  話音才落,公子卻瞧見自家先生由打墻角拎起枚挑撥炭火的鐵鉤,掉過頭來,老臉上盡是陰森顏色。

  終究是荀元拓年少力足,身手敏健,橫是繞著屋舍當中桌案閃轉騰挪,卻是并未挨揍,倒是周先生累得氣喘不止,終是將手頭物件撂下,連連擺手,仍舊不忘罵道,“旁人識文斷字通讀文章,便是為有今日,雖說你小子乃是荀脈中人,可得此良機,一早就可平步青云,偏偏要自降身段,撈得個八品最末的官階,何其糊涂。”

  但荀元拓卻是并未辯解,只是輕聲嘆口氣,緩緩講來。

  “先生心意,徒兒怎能不知,荀家雖說有一位荀相,但徒兒這一脈,分明是棄脈,與其說是逐出皇城,不如說是逐出這荀家主脈,想來比起那些個尋常世家,敵意更足。”

  “如今按說我與圣上討得個三品官階,亦是不難,畢竟傾己所能對出飛花六百,前朝今代亦是難有,不過如此一來,那位荀相的手段,只怕即便是師父耗費無數心力,也難抵擋。一來初踏仕途,并不曾深諳官場中事,當然難以應對宦海當中爾虞我詐,請君入甕,縱使有先生在徒兒身后撐腰出謀,但畢竟不可時時照拂,如何能應對自如。”

  “二來借此時機,同圣上表明一番心跡,那等才步仕途便鋒芒畢露,恨不得滿朝文武皆交口稱贊的俊彥,到頭來大多難得善果,更莫說如若荀相處處針鋒相對,圣上雖是頗器重徒兒,但與荀相相比,分量仍是微不足道。”

  隨荀元拓言語,原本神色陰沉的周先生,亦是將原本頗有些過火的陰郁色,亦是漸漸平復,轉為欣慰。

  “想不到我這徒兒,眼下竟也是能耐住胸中那般得意氣,許多人言說戒驕戒躁,恨不得將這四字刻到眼中,但當真立身此境之中,卻早已將所謂城府心性拋諸腦后,更莫說是一國天子把臂同游器重有加。方才所言兩條好處,其實還要添上四字的好處,徒兒不妨自言。”

  “以退為進?”荀元拓挑眉。

  “且是步步為營。”周先生笑意爽朗。

  窗外夜色正濃。

  窗內二人,對坐飲茶。

  “師父如若接任學宮講學,恐怕亦要受那位荀相壓制,徒兒遠離京城前去別地赴任過后,恐怕其手段更是層出不迭,防不勝防,而今看來,徒兒倒當真不曉得師父究竟為何偏要去往學宮。”

  荀元拓恭敬替周可法添過茶湯,皺眉不止。

  依自家先生的性子,莫說是區區六品末里的官職,即便是當朝一品,恐怕自家這位極疏懶的先生,亦不愿去勞心費力,一路由打青柴抵達納安,除卻授學之外,多半皆是躺倒車帳之中蒙頭酣睡。如此疏懶之人,豈可圖這六品微末官職,更莫說似乎原本就與荀相多有過節,處處受制。

  而周可法不曾答復,放下杯盞,轉而問起面前公子,嘴角噙笑娓娓道來。

  “先前在宮中遇上的那兩位中官,為師聽你講起的時節,便覺得有些蹊蹺,即便是尋常兩位中官,都能脫口而出因材施教,由擅取士這幾字,更是覺得重文抑武不妥,朝堂之中無數頭腦靈光之人,豈會不知?”

  “換句話說,其實人人皆能看出不妥,寒門世家二者之間,早晚有一日要因此事鬧個雞犬不寧,而為師對天底下世家,并無半點好感,反倒是厭煩之極,世上可無世家,但不可無寒門。”

  “為師要做的事,沒有這上齊頭號學宮的講學職位,難以成行。”

  周可法搖頭苦笑,“至于那位荀相,早年間我便已同他斗過一陣,雖占據不得上風,但也總能勉強抵擋,一位一人之下的朝中大員,對我這六品微末小官頻頻出手,無異于自損。”

  “師父到頭來也還沒對徒兒明言,此趟前來京城,究竟有何意圖,想來不只是要令徒兒邁進仕途才對。”荀元拓捧茶盞的兩手微微一頓,旋即又復歸平穩,將茶湯飲下,直直看向眼前面容越發蒼老的先生,目中隱憂,絲毫不加掩飾。

  “還不到時候。”周先生古井不波,看向窗外昏黑冷寂的冬夜,緩緩合上兩眼,“上齊以北,有種隼鳥,幼鳥羽翼未豐的時節,時常被鷹鷲所傷,故而那幼鳥雙親除卻外出覓食之外,皆是用兩翅遮擋巢穴,縱使被鷹鷲琢得骨血四濺,仍舊死死護巢。”

  “趁為師還有些壽數,徒兒,早些獨當一面,也算沒枉費師父傾注心力,將這官做穩,一年兩載之間,多半可調回皇都納安,為師的能耐,想來也足夠撐上一年半載。”

  夜色當中,可聞鐵甲過街,甲戈叮當。

  “值么?”公子低眉,“眼下我足夠取得這三品位階,日后必定還可攀升,沒準真可與荀家那位平起平坐,知曉師父心頭有夙愿未解,又何苦急于一時。”

  當日位虛境中,荀元拓曾親眼瞧見那位神情相當桀驁的男子,同自家師父說說許久的話,況且當初于光岳峰上,亦是聽過三言兩語,雖說不解其中意味,但眼見這些日以來自家師父種種舉動,心頭總歸有些惴惴難安。

  周先生回頭看了一眼自家這位得意弟子,神色竟然是出奇復雜,欲言又止數度,終究是不曾開口,吧嗒吧嗒嘴笑道,“今兒的白果,吃足數目了否?”

  荀元拓亦是松開口氣,擺擺手道,“師父吩咐自然不敢忘,還比往日多吃了兩枚。”

  “那便好,且去歇息就是。”周先生說罷,自行邁步出屋,緩緩走下樓去。

  長街空曠清冷,腰背分明已然有些駝的先生,沿這條蟠龍大街緩緩邁步,先是看過一眼皇宮,又是回頭看向不知綿延多少里的巨城。

  身在鴻溝,左右皆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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