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五百一十九章 無憾
  碑峰默然,依舊矗立原處,可原本山道如今看來,似是蒙起一層鵝毛,許久也不曾劃開。

  時辰已晚,家家戶戶燈火長明,無人在意今日郡外如何,天臺山又是如何,倒不如將這些心思心力,盡數擱到填補自家日用當中。冬雪欲來,家中理應多添炭火木柴,更是要允家中小兒做一身新棉衣,免得外出踩雪的時節凍出好歹,年末里總要吃些平日里的稀罕物件,興許要求個紅火,又要多購置些煙火爆竹,似乎剎那之間,百姓心頭便涌上許多冗雜事,雖說并無大事,可仍舊如同天上散碎雪花,饒是壓不垮塌房檐屋舍,但總難以清凈。

  正是初雪時節,兩人踏上碑峰,糜余懷腳力顯然跟不上前頭那位幫主,險些跌滑數次,好在不曾滾落下山,經良久苦攀,才擦去額角冷汗,立身在山巔之上,氣喘不止。

  “尋些日子,你當真應該去活動活動身子,終日動心思心機,總歸比不上那些腦海只有習武二字的莽夫,說不清是好是壞,總之練練身子骨,對你而言并非是一樁壞事。”賀兆陵盤坐在地,回頭瞧見如今文人的狼狽模樣,難得掛起些許笑意。

  糜余懷搖頭,沒好氣道,“有你這么位甩手幫主,我得減去十年陽壽,事事都需操心費神,哪來的閑暇令我外出游山玩水,除卻幫中事,還要操心看著你這位幫主不可胡來,得虧今兒并未有大事發生,倘若你叫那門主斬在山巔之上,恐怕我都難以管得住手下這幾千人,沖將上山把那葉門主剁成肉泥,到頭來還是我辦事不周。”

  怨氣自是不小,但僅是三言兩語過后,文人便將氣息喘勻,同樣不加拘束地將兩腿盤起,坐在賀兆陵一旁,沉默半晌開口問道,“那樁病灶,你可從未和我講起過,知曉你攜必死之志同那葉翟死斗,故而不愿阻攔,如今這場賭斗已然作罷,何不叫我請些名醫郎中,前來鳳游郡,即便是頑疾難治,總不可如此拖延,哪怕是請來幾位修行中人,馬幫近些年來的家底也還算富足,擔得起。”

  賀兆陵低眉,卻是不禁笑起,頭也不回數落,“糜小子當真覺得我這幫主乃是閑職?幫中上下今年收支,錢財屯糧的狀況,興許不如你熟稔于心,可起碼心中有數,一并承著以張家為首的商賈擠兌,與咱郡守大人的明暗手段,豈能與往日那般富庶景象相提并論,再拖延個二三載僵持,城中商賈與咱馬幫恐怕皆是虧損甚巨,到那時節郡守爺既不曾將馬幫絆倒,又不曾憑稅錢得來丁點功業,三虎相爭,并無一方占據便宜。”

  “如此景象之下,縱使幫中仍舊有些余錢,又怎能應付那些位仙家漫天開口,與其耗費這般心力財力,倒不如圖個清凈。”賀兆陵言罷,看向山外猶如黑底白字一般的夜幕,飛雪飄擺,算不得浩蕩,但亦是隨心來去,不由得笑瞇了眉眼,“物換星移幾度秋,尋常百姓,若是能入耄耋之年,怕是都足矣驚動官府,算到頭來,許多百姓皆不過六旬花甲便已是撒手人寰,眼下我已然安穩度過近四十載,且將馬幫立下,如今情景還算不賴,許多人因我而能吃飽口飯,冬雪來時亦有堅固家宅,不至叫浩蕩北風吹得茅草漫天,功績談不上,起碼無愧于心。”

  糜余懷皺眉,神情猛地肅然,抬手抓過身旁男子一臂,搭住手腕,面色當即是煞白。

  “我曾言過,同葉翟一戰,沒輸也沒贏,想不到將渾身內氣皆盡傾瀉而出,反倒入了四境,可同樣亦是命不久矣。”玄衣男子淡然笑笑,使已然有些冷僵的右手拍拍文人后脊。“我此戰本就是求死,但那日你我一并前去天臺山的時節,接下葉翟戰書,方知他亦是不愿久駐世間,想來數百載年月,活得已是極疲倦,亦身攜求死之意,我倆人同是不能久留世間者,故而算是聯手施展一式,這才有白日那般威勢,方知原來四境乃是那般滋味,不算虧。”

  文人不答,肩頭聳動不已,連帶著多年伏案的佝僂后背,都是一陣陣顫抖。

  “早晚要駕鶴西去,能選此轟轟烈烈的死法,乃我大幸,該出的那一刀,我出得暢快淋漓,該入的四境,我險些以刀光將青天斬為兩截,此生于我而言,已然無憾。”

  “還要謝過你糜余懷,攔住那群險些紅了眼的野小子,才可令我今日這番生死斗,能得善始善終。”

  男子艱難起身,原本強健體魄,如今就連迎風立身而起都是極難的一件事,渾身上下經脈穴竅,已然是空空蕩蕩,氣血不能通,只強撐最末一口氣,一直等到如今。

  “你不是問我在正堂當中寫了什么,我這幫主不稱職,總要在油盡燈枯前留與你幾句交代,但胸中這口氣實在不剩多少,只能盡數寫于宣紙當中,要看得仔細些,馬幫雖失了一位游手好閑的短命幫主,可還剩一位事事躬親,不知疲累的供奉,想來也能走得很遠。”

  糜余懷滿臉涕淚,使袖口不住抹去,幾乎是數次之下,兩袖便已無干處,譬如孩童那般嚎啕大哭。男子低身,擦凈文人滿是狼藉的面皮,笑意稀薄些許,悠悠言道,“當初你小子可是咬牙得很,眼見越秀險些叫人擄去,仍是仰頸怒目,半點哭相也無,怎么如今卻是越活越窩囊。老子撐不了多久,你就想如此滿臉鼻涕送恩公上路?”

  糜余懷強行噎住喉中哭腔,咬緊牙關緩緩叩首,山間土石已然打得濕潤,與浮雪拌為一團。

  賀兆陵攙起文人攛掇道,“咱不興那個,出門前令你攜竹簫,給爺吹個小曲,聽罷再走。”

  簫聲如泣如訴。

  漫天飛雪。

  玄衣之人腰間無刀,體內無脈,一如來時那般清白無物,盤坐山崖,緩緩合上兩眼。

  “娘的真好聽。”

  馬幫立幫幫主賀兆陵,與白葫門門主生死相斗,斬雨萬頃,斷天臺山大半,雙雙步入四境,于碑峰安然駕鶴。

  分明燈火初上。

  郡守府內卻仍舊不曾冷清下來,官員軍卒,暗探眼線,譬如過江之鯽,人頭攢動,將稀碎雪塵當中的燈籠火影盡數剪得紛亂,瞧著便無端覺出心頭煩悶擁堵。

  “再小不過的一樁事,江湖中人舊習難改,不過是斗過場身手而已,怎么落到你們耳中,反倒成了件天塌地陷的大事,”郡守府正堂當中,柴九卿一反常態,全然也無平日里那般文儒氣度,將眾人皆盡召集而來,單掌落在桌案之上,險些將卷宗竹簡盡數震得滾落,“終日食朝廷俸祿,卻是將心肝養得越發嬌貴,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費周章不成?爾等倒是指望在此時節好生做做樣子,平日里可都是報喜不報憂,當真是覺得我這郡守老眼昏花,辨不得諸君的障眼法?”

  依往常性子,縱使是大廈將傾,柴九卿也斷不會勾出如此肝火,此刻面色鐵青一片,指點堂下低眉順眼不敢喘息的眾人,咬牙訓斥,“鳳游郡西坂城中,足足有幾十戶人家遭雨水淹了住所,本就是窮苦清貧的人家,以茅作瓦,這等天景之下怎能力抵,這頭一場雪若是將這幾十戶人家皆盡凍死街頭,百姓戳得乃是我柴九卿的脊梁骨。”

  “到此事臨末了時節,爾等卻是知曉了如何察言觀色,撇開家中受災的百姓不顧,紛紛湊到我眼前裝模作樣,僅是探馬今日便來回幾十次,”郡守面皮上譏諷色更濃,邁步走進西坂城中官員眼前,將多半刀宣紙砸到后者胸口上頭,“幾位倒是多愿鏟除馬幫過后,多討兩份功績,卻是渾然不在意百姓死活,乍看之下,倒是以為我鳳游郡上下,皆是胸懷大志能成事的高堂之材。”

  那位被宣紙砸個滿懷的官員不敢低頭,只得蹲在一旁,收拾起散落滿地的宣紙,滿面羞愧。

  柴九卿深深呼出口氣來,眸光掃視堂下眾人,一座寬敞內堂,除卻爐火柴聲,落針可聞,許久才鎮住心頭火氣。

  “如若你方才不曾撿起這疊宣紙,這一趟官路,今日便算你邁到頭,”男子邁步回座,朝那人冷厲言道,“既然撿起為官者的良心,還不速去,是待我調遣來八乘轎將你送回西坂城中?”

  “余下這些人,哪位不是棟梁之才,哪位不是也曾苦讀的寒門士子,受當今天子力排眾議,舉賢任職。雖說不如世家子弟那般身居高位,可到底披著層為萬民謀福的皮,哪怕是做做樣子,體恤百姓,想來也耽擱不著各位高遷,更不耽擱領俸,仍留在此地,是想給在下心頭添堵?”

  方才門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

  軍卒官員眼線探子,如今似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柴九卿一人,默然無語獨坐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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