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四百三十八章 褪月一十九,不過長生
  “我自幼上山,早在垂髫時,就已聽慣了道觀后那群鳥雀啼叫聲,小師父興許不曉得,接連聽得三五載鳥鳴,啼聲一起,我便能分出究竟是哪只,或是頭上頂著三枚翎羽的,或是雙翅最寬的,皆盡不同,或高亢穿空,或是低啞難辨,入得我耳,便可想出那鳥兒的模樣。”

  道人酒量,分明是極淺,才是數口酒水下肚,目光便有些散,分明是瞧著對座少年,卻像是瞧見觀后飛鳥,撲棱雙翅,騰空驚起。

  “這些個尋常鳥雀,自然無多少年頭可活,也許是三兩載,亦或是四五載,起先我能分辨出啼聲的鳥雀,便大都換過一茬,但唯有道觀中香火,與唱經聲流轉不絕,繚繞耳畔,一響便是十載。”道人又灌口酒,面色毫不在意,同云仲笑道,“大抵是小師父這等年紀,起先收我入門的那位老道人,終是叫年又復年的經文磨去所剩無幾的壽數,道觀中人皆是道老掌觀駕鶴西去,洪福無量,可我并未瞧見有人駕鶴,長天依舊長天,道觀依舊是道觀,觀后仍是鳥雀蟄伏,時有啼鳴,我也聽不出究竟是哪只鳥啼鳴,聽得厭煩。”

  “終曉生來不盡意,何不學道求長生,”道士喚小二填上一壺酒,扯過壺柄,再飲一口,叫褪月入嘴時的橫沖直撞的辛辣勁頭頂得面色漲紅,不過還不忘繼續道,“那時節我才曉得,哪里有狗屁長生可求,才知曉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雀不同,所謂求道,不過是求個心安,哪里有什么真長生,哪里又有仙人真能駕鶴而去,滄海桑田超然物外?胡扯罷了。”

  云仲默不作聲,獨自飲光一碗酒水。

  死生之大,當真是世間最大,繞是平日里話多,少年一時也尋思不出,應當如何對眼前這位不太一樣的假道人言語。

  尚且不能自行寬慰,又如何寬慰旁人。

  道人也察覺出少年心思,咧嘴嘿嘿一笑,抿嘴嘬酒,擺擺手連聲道,“今日之言,我一說,你一聽,便止于此,甭往細處尋思,倘若是邁入錯路,壞了修行,豈不是成貧道之錯。”

  “其實不論歲數幾許,多少都會想想事關死生的事,”云仲咽下褪月,只覺這酒水最上乘的地界,并不在于方進口時的豪氣,尚且比不得上齊鎮中的三秋,最妙處還是在一轉一合之間,竟能將原本入口莽撞的滋味,變為婉約柔順,難得酒水入腹,秋湖并未掙動得太過猛烈,而是只略微輕顫兩回,便不再去理會,“說到此處,道長還是莫要叫什么小師父,一來當不起,二來本也非道門中人,再者論年紀閱歷,分明是后輩而已。”

  “晚輩故里在上齊以西以北,小鎮無名,大概直到今日也無家客店,唯有家茶館,平日所見,無非那幾間舊屋老宅,一間多年都不曾修葺過的學堂,鎮口處有條無名小流,如今想來,興許連河川末流都算不上,八成是自遠山淌落下的山泉,多年來接連沖刷,這才生生開辟出條坦途。”少年就這么一手撐桌,一手擎酒,絮絮叨叨,譬如村口鎮外,說起家常的暮年老叟般,輕描淡寫講起。

  “就這么座偏僻到過路人都不愿歇腳的鎮子,巷口外攤點,穿不起金銀卻是滿指老繭的婦人家,教訓自家小兒,巷里頭炊煙重重疊疊,遠比不上江湖中奇山峻嶺,煙云疊嶂。”

  “可就是這么處旁人看來的地界,卻是極好,”添過兩海碗褪月,少年并無半點醉意,腰板挺得奇直,往西北瞧去,渾然不顧層樓遮眼,“道長所說的諸般長生求不得,其實除卻自身不甘外,最不甘處,是親眷難得長久在世間。”

  “厭的非是鳥雀聲年年不盡同,而是道觀當中帶頭唱的那位,已然是換做他人,可自個兒卻還未曾將經文背得明白。”

  道人立起一雙醉眼,似乎是想借醉意辯駁兩句,將未干酒水往道袍上蹭了蹭,卻又忘卻了應當如何接話。

  “憾愧兩字,怕是世間唯有令去人長生方可補全。”少年穩穩端起酒碗,一連飲過數合,看得一旁閑下的小二都是心驚不已,繞是褪月不甚醉人,這酒攤做活計十載有四,也從未見過能這般如牛飲鯨汲的酒蟲,偏偏這酒蟲瞧皮相,亦不過是十四五上下的少年,有心去勸,卻被那已然爛醉的道人橫起卦旗攔住,歪歪斜斜瞪去一眼,“正是有心飲酒的時候,前來掃興作甚,即便是飲得酩酊,酒錢自然不少半文,莫要管便是。”

  隨后轉向少年,又變為滿臉笑意,“接茬說,也好叫貧道那幾聲小師父,沒白白叫出口來。”

  云仲卻不再開口,接連要過一十九海碗褪月酒,喝得丁點不余,面色亦是朱紅,單手撐頭笑道,“還有甚好言的?所欠下愧憾難還,不得長生,身后也不過無知無識;槐柳葉片紛紛而下,積數月而與泥一并無二,那又如何,昔年枝頭曾見南風動春山,云影融綠水,悠悠白鷺過天際,縱使是葉化春泥,不見其形,就能說是沒到世間走一回?”

  “雀不留空,而痕自留,”道人聞言也是笑起,“我倒覺得,小師父倘若是入了道門,沒準能走得極遠。”

  少年白過道人一眼,“我可不入,有師兄有師父,世間更有千百種好酒,道門空門,反倒沒意思,如何都要在這世上灑脫逍遙走一遭,方不負生來二字。不愧難求,不悔總要記掛心頭。”

  一十九海碗褪月,世事清明,雖滿身醉意,而眼前風雨通透。

  “好說辭。”道人喚來小二,便要結酒錢,可分明是醉意高漲,一雙眼目卻是盯緊了少年,輕咳兩聲道,“這兩日未曾開張,囊中羞澀,要不借小師父身上銀錢一用,過后再還?”

  少年瞪眼,“說得哪里話,酒錢各結,咱又不曾熟到哪去,甭想占便宜。”

  旋即撇下銀錢,信步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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