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掩柴門
  “若是無這檔子事,我倒還真想將多年來研習箭術的微末心得傳出去。可惜世上并無光陰回溯的時候,我也更無兩顆腦袋用以抗命不尊既然是為主子排憂,那即便是為人所不齒的齷齪勾當,也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聽過這句意味頗為蕭瑟的言語,梁鯖有些錯愕,更是覺得極詫異。

  這么位在朝中位居一人之下大員的眼里紅人兒,為何無端便吐露出這等傷春悲秋的話來。若是這位都傷春悲秋,那他這區區一個邊軍校尉,還不得成天哭天抹淚?故而梁鯖一時略微皺了皺眉。

  “何為可惜,待到你再多些年紀,想來也會懂得其中滋味,如今提及此事,還是為時過早,且先做事就是。”說罷,覆甲之人便緩緩松開弓弦。

  老蟒筋震顫不止,破開層層雨幕,恰似瞬息之間,先見箭桿閃動,后聞其聲。

  孫姓后生已然抵達云仲車廂當中,剛將馬韁勒住伸手敲打車廂,而后便覺后心一陣涼意。

  血水從胸口出,而轉瞬間便被雨水沖開,往復不止。

  孫柴看看胸口,慘然一笑。

  他原本便是無父無母,打記事起,便只有位大他五載的長姐將他拉扯成人。可窮家女子,家中并無半分地產,僅靠著些針線手藝與低賤活計,拉扯自家尚且垂髫的弟弟,自然是不堪重負。于是孫柴八歲這年,為湊足私塾的學錢,長姐便將一枚草標插在發髻上,含淚將自個兒賣給了個富貴人家做丫鬟。雖說府上雜活兒辛苦了些,不過一月三旬當中,總有一旬時日可還家同弟弟相聚,再說三載期滿便可將押契收回,倒也的確能解一時之急。

  可孫柴在長姐還家之時,常常能從衣衫破陋處瞧見些斑駁傷痕乃至于鞭笞過后的紅痧,乃至有一回,長姐還家過后便躺倒在床頭,慟哭不已,直哭到第二日東方發白。

  孫柴原本以為,自家長姐在富貴人家受了欺凌委屈,待到自個學業有成考出個應殿狀元,穿官袍珠靴再回鄉討債便是,可還未到三載期滿,長姐便再未曾回過家。

  直到數日過后,孫柴才從長姐做丫鬟的那家富人宅邸中探聽到些許消息。自家長姐失手打碎了一枚瓷瓶,便被強行賣到了青樓,青樓老鴇見長姐頗有幾分姿色,笑逐顏開地遞給那位吃得膘肥體壯的富人二百兩銀子。

  再后來,精瘦至極的孫柴拎著柄柴刀,便要同那戶富人拼命,卻是被途經此地的老三斤攔下,幾乎是硬扛著這位雙目赤紅的少年,生生走了五十里山路,扔到商隊當中。

  誰也不曉得,老三斤這等不愿耍口舌的糙漢,是如何將形同瘋魔的孫柴勸到商隊當中的,只曉得商隊最末,多了個精瘦倔強的小少年。

  孫柴極愛逛青樓喝花酒,每至一處,便要去青樓泡上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這才瞇縫著一雙血紅眸子跑回商隊。眾人皆打趣說孫柴雖說瘦弱,可功夫的確不賴。

  可他曾對商隊弟兄笑言,自個兒還是個未曾嘗過婆娘滋味的雛兒。

  孫柴掙扎著拍了拍云仲的車廂。

  又是一根鐵箭箭尖穿心而過,可只是微微透出一角箭頭。

  長姐給他取名單字為一個柴,意為日后哪怕是位無甚建樹的打柴郎,也要每日過得悠然自得。

  可少年最后還是死在了江湖里頭。

  孫柴一直瞧著那兩根箭頭,目光當中盡是了然。

  他只說了聲姐。

  亭中覆面之人嘆了口氣,瞅瞅手中那牛角大弓,沉默半晌,將弓遞給一旁的梁鯖,未等后者出言,便朝亭外走去。

  “送你了。”

  亭外狂雨綿綿。

  亭外冷風習習。

  正好初秋。

  云仲今兒個睡得極早,原是下晌又喝了幾杯酒水,又是將秋湖激得在腹中亂竄了一通,筋疲力竭過后,便裹著厚實衣袍睡去。

  故而早在孫柴馬蹄踏近時,云仲便已醒轉,所以方才種種,并不止梁鯖與那位覆面之人瞧得清楚,近在咫尺的云仲,其實看得更為清晰。

  就連那位并無深交的孫柴,中箭時候從胸口噴濺出的血跡,都仍舊掛在車簾之上。

  雨水并未淋濕那灘血水,所以少年雙目當中的朱紅,于火折當中更為鮮活,乃至鮮活得刺痛了少年的雙目。

  穩坐車帳當中的云仲并未撩開車簾,而是轉過頭去,從車廂后座當中的暗格當中取出一柄長劍,又是將一件練劍時候穿得破爛無比的外衫放在膝前,撕成布條斜扎在肩頭,連劍帶鞘插到布條當中。

  窗外老呂聽耳邊有馬匹哀鳴嘶叫聲,于是拿硬盾遮住面門,往后瞥了一眼。

  孫柴坐騎之上,空空如也,唯有馬兒徘徊在云仲車前。

  車帳之下,有位瘦弱的年輕人,后心插著兩根鐵箭,手足舒展,面朝武陵坡,如同臥坡而眠。

  “云仲!你他娘的還個等甚!”老呂大吼。

  亭中有弦響,正好同這聲吼疊于一處,幾不可聞。

  車中的云仲正拿起一柄未曾出鞘的長劍,要插在背后。

  此刻少年背后,已然背了六七柄長劍,暗格已空。

  這柄抓在手里的劍,乃是那位城主托人相贈,府中其余古劍,皆已被那五百劍氣摧折,唯獨剩下這柄。

  劍柄有三字,掩柴門。

  弓弦炸響之際,云仲正將這柄掩柴門收到背上,鐵箭擊于車廂至薄處,透木一尺來長,興許是湊巧,正好磕在劍柄之上。

  云仲最終還是沒把這柄劍放在背后,而是抽劍出鞘。

  又是三箭,皆是自車前簾中穿過,卻是被少年一一以劍掃做兩段。

  如同不曉得有人拽弓一般,少年晃晃悠悠下了車,架起匐在地上的孫柴,把后者仔仔細細擱在車廂當中,蓋上了那件厚實衣裳。

  箭羽不絕,險些將少年車廂射了個通透,卻橫豎未有一箭能中。

  那頭雜毛夯貨亦是未動,少年上前拍拍這頭夯貨的腦袋,將車套一劍削斷。

  還未翻身上馬,少年卻是想起當日與唐不楓文斗之時,這位姓孫的同輩眼中精光閃動,像極了去年冬里喝的那壺慶三秋,在昏暗油燈之下映出的酒光。

  “吃我這么多豆餅細糧,也該動動腿了。”少年拍打拍打馬肋,從身后拽出柄長劍。

  于是在梁鯖眼里,山舞銀索下,一頭花色如紛亂云錦的馬匹,馱著一襲白衣的少年,直沖山間小亭。

  那白衣少年的劍光極亮,那馬兒的足力極強,真仿佛一片彩云裹著一朵白云,白云之中生有赫赫雷光。

  車廂當中那柄掩柴門,正好躺在孫柴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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