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陵說江湖
  武陵坡野菊繁盛,這可是此地齊陵守軍人人都曉得的事。每歲秋季,武陵坡兩側皆是野菊蓬勃,長勢之旺更勝周遭山中百草,連同那些個原本長勢堪稱肆意的野草,踏入秋時都有些萎靡,唯獨菊花漫山遍野。

  說起山菊爛漫,便不得不提起一件頤章之中的趣聞。

  傳聞當初三國舉盟之初,頤章權帝指武陵坡為通商隘口時,群臣大都有些抵觸,乃至于奏折如雪片一般流入皇都,日日進諫者甚繁。并非是群臣過于憂心,由是頤章有萬里畫檐嶺這等天成屏障,即便是他國有心來攻,多半也是難以討到個好處;再者頤章尤以重步聞名天下,軍中人大多配以玄黃重甲,雄壯至極,曾有文人無意中窺見頤章軍容,稱之謂“山岳橫臥”,足矣見軍勢之猛,更甚虎狼。

  既稱之為重步,繞是急弓勁弩亦難射穿甲胄,縱觀天下軍種,便只有鋒芒畢現的鐵騎,能有撕開軍陣的些許機會。然歷數西三國,戰馬何其稀缺,大元部駿馬良駒鮮有出得國境的時候,故而這么一國上下的玄甲重步,只論正面對敵,在三國當中當屬罕逢敵手。

  若是將武陵坡這地勢較低處以堅壘土石牢牢封死,只留東處國門,以玄甲軍的攻守之完備,即便遇大軍壓境,也可將關隘守得固若金湯,難以攻破。

  一紙盟約,顯然對于歷經數載亂戰的頤章文武而言,就如同社稷圖中藏有柄搽毒利匕般,當中淋漓殘血與凌厲殺意,始終要透紙而出。

  可這位頤章皇帝,卻只是不顧無數文武諫言,僅率幾名親衛出武陵坡,在齊陵守軍眼前種下了幾株野菊。

  而來已有幾十載,那位栽菊的頤章皇帝已是垂垂老矣,而武陵坡處山間的野菊,卻是一年勝卻一年,長勢頗為喜人。武陵坡內外的齊陵守軍與頤章守軍,頭年重陽時節,常拿初開之菊同青翠枝葉釀酒,供給軍中所用,互贈菊酒都是常事,相處得也算融洽平和。

  唐不楓借醉意出行,一人一騎,踏菊而行。

  若是商隊中人,鐵定曉得唐瘋子這匹馬腳力差勁得很,可唯獨對毛色鮮亮的母馬情有獨鐘,屆時甭管是唐不楓掄圓了手中鞭,還是掏出幾塊摻有甜草梗的豆餅,悉數無用。

  眼下這頭夯貨便是如此,絲毫不管唐不楓拽緊的韁繩,即便是被拽得別扭著腦袋,也是絲毫不改方向,只情朝一邊跑起,四蹄兒生風,不知比平常快了多少,直踩得無數野菊紛飛,猶如碎金一般。

  “這夯貨,忒讓人氣惱。”唐不楓罵了句,可下一瞬,旁邊幽深林中,卻是無端冒出個人影,來勢極快,朝端坐馬上的唐不楓便是一掌。

  掌心與刀身相撞,鏗鏘而鳴。

  唐不楓登時皺眉。

  這一掌的力道來得極為實帖,剛猛得很,也并無半分花哨,像是位身大力沉的江湖武人,拋卻冗雜招法過后至簡至重的一掌。僅一掌,便將唐不楓胯下馬兒震得四足亂刨,險些站立不穩。

  來人一掌過后并未收手,反而是于頃刻間再出掌拳十余,打得唐不楓手中那柄紫鞘長刀連連顫動,叮當聲響作一團,險些便要脫手而出。

  拳掌如連潮。

  唐不楓刀法以厚重兇狠出眾,可依舊能跟上云仲輕快劍勢,然而面對此人,卻是絲毫跟不上這拳掌的極速。屢次被抓住空門敞開的空當被切入一掌。可那人掌拳雖說擊打刀身時勢大力猛,但切入空門時力道卻又臨時化為極輕,只是將唐不楓流暢刀法打斷,并未使得他受創半分。

  “差勁。”來人收拳跳出幾步,將雙掌收回戲謔道。

  直到此時,只剩招架之功的唐不楓才看清來人模樣,苦笑一聲收刀入鞘,將微微發顫的雙手倒背在身后。

  其實從自個兒馬兒發癲時候,他便已然猜到了些許端倪:商隊上下馬兒大都屬劣馬,原是西三國本地并無太多良馬,即便是萬中挑一的好馬,那便是千金難換,自然不是商隊能負擔得起的天價,更休說是打大元部而來的駿馬。

  駿馬鮮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個類,大都毛色鮮亮者,跑速定不至于太緩,而商隊上下毛色鮮亮者,便只有阮秋白那匹團花黃胭脂,皮毛最為順滑,且除卻四蹄白如雪霧,通體如金紙早柿,晃眼得很。

  故而唐不楓未以刀刃對敵,也是用以試探一二,不過阮秋白此番縱橫的拳掌功夫,的確讓他狼狽至極。

  “城中那回,我原以為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武功至此已經是資質過人,可想不到還是媳婦留手了。”唐不楓垂頭喪氣翻身下馬,再瞧瞧女子此刻雙足的位置,更是有些沮喪。

  阮秋白壓根未曾從樹上躍下,只是以雙足鎖住粗壯枝干,同前者對招數十,便已然壓得唐不楓無招可出。

  那頭夯貨見二人停手,自家主人亦是翻身下馬,于是嘶鳴一聲便撒開四蹄,自行跑去不遠處那匹黃胭脂處,哪里還顧得上這兩人嘀咕,跑得那叫一個歡脫。

  “嘴上說媳婦長媳婦短,可這一路以來,你可并不像是個好相公。”雖說敲打了一番唐不楓,可阮秋白此刻明擺著是余火未消,從樹枝兒輕快越下撤去面上黑紗,而后更是翻了個好大白眼。

  唐不楓苦笑,尋了處野菊不甚繁盛的地界,拄刀坐下,“此行出城,想必阮姑娘也是來見識江湖的,既然是江湖,就得守江湖的規矩道義,自然是得將商隊安危與種種兄弟事宜放在前頭。這些位可都是過命的兄弟,更別提云仲與我極為合得來,互以兄弟相稱。若是我成天在媳婦兒鞍前馬后,不顧其余事宜,日后誰還能看得起我唐不楓。”

  阮秋白一時有些語塞。

  刀客笑笑,初出江湖天真爛漫,乃是人之常情,他倒也不好說什么大道理,只是緩緩道來,“再說哥們弟兄,也只是在商隊當中混口飯吃,家中當然算不得富庶,至于結發妻的容姿模樣…”說到這,唐不楓朝著不遠處的女子雞賊一笑。

  “當然是長得隨心所欲。”

  阮秋白面皮終是繃不住,笑得極為開懷。

  野菊遍地,唐不楓借不遠處燈火看向女子,只覺得此刻漫山大朵金蕊,與女子笑意,最是應景。

  “我若是將這番話散播在商隊當中,恐怕你得叫人打得不成人形。”阮家主好容易止住笑意,沖唐不楓眨眨眼道。

  “所以啊,原本白撿來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做媳婦,便已是極易引恨的事兒,我若是再鞍前馬后伺候著,還不得生生氣死商隊當中半數老哥?”往后一躺,唐不楓只覺花香馥郁,于是躺得則是更為舒坦,“你這身武功拿到江湖當中,又何須我這窩囊相公忙前忙后。行商路上,諸般禍事,想來所遇危難之時,八成還得靠夫人救我一命。”

  耳邊窸窸窣窣聲響起。

  “還別說,漠城里可并無這般廣袤的野菊地供人趟臥。”

  刀客往側面一看,眉頭輕挑。

  女子側臉半掩于菊叢當中,煞是好看。

  “可這江湖,并非是我想看的江湖。”女子翻了個身,一雙鳳目直直看向嘴里叼著枚草梗的刀客。

  唐不楓仔細想想,這才緩緩開口,“你以為的江湖,大概便是江山如畫,萬仞險峰,綠水朱花。武人壯懷滿心,若是生不如意,便同人打上一架,生死與否各憑本事,大都皆是俠氣滿身,豪邁至極;仙家大都踏劍而行,向來并非是高高在上,時常周濟百姓,不染世事。”刀客將雙手枕在腦袋之下,笑容戲謔。

  女子亦是想了想,最終還是點點頭,“雖說聽來有些過,不過大概沒錯。”

  “真若是走過許多地界,夫人便能曉得這片江湖當中的事,大都并非如此。起碼武人在江湖里頭能闖出個赫赫名聲的,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忙著賺丁點錢財,補貼補貼家用。為虎作倀者有,不惜賣苦力者有,乃至不惜落草為寇者亦有。”刀客輕飄飄說道,“有因欲偷學一門武功揚名立萬者,被那些個衣衫飄飄,仿若仙人一般的老幫主以毒計削成人棍。更有不少因為一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落得個身死命隕。世間種種人心,并非不顯于江湖,而是叫那層摸爬滾打磨出老繭的肚皮隔得結結實實,再披上江湖義氣的一張皮囊,故而才讓你們這些初出江湖者趨之若鶩。”

  “你這柄刀,難不成也是。”女子突然閉緊檀口。

  刀客點點頭,朝身邊看看,“所以,夫人還想闖江湖不?”

  “既然如此,那就不與人爭什么名頭便是了,走訪名山大川總不至于叫人加害嫉恨。”女子不解,“天下之大,又何苦自囚于江湖虛名當中?江湖可不止斗拳對刀,景色總也有不少。與其待在這商隊當中,終日風餐露宿賺那幾枚銀錢,倒不如快意走一趟天下來得舒坦。”

  “夫人這話說得倒是有理,可娶妻成家,不得要銀子啊?”唐不楓無奈。

  女子伸了個懶腰,笑意蔓上臉頰,“包裹當中除卻那對玉獅子頭揉手胡桃,統共有名家器具把件十五六件,權當嫁妝。”

  唐不楓側身瞅瞅女子嬌憨伸腰,心中感慨莫名。

  當真是胸懷大志,好大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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