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有先生
  “小子,出世入世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另外,憑你肚子里頭這點墨水,你也配入朝為官?心性不定文墨不足,若是真叫你做了當朝顯貴,豈不是叫天下人肆意恥笑?”

  “依我看,不如就此滾回家去,在那屁大點的地方顯擺顯擺腹內為數不多的學問,了卻余生,似乎也算不賴。”那人說罷話,便走到周先生面前,蹲下身來仔細觀瞧。

  荀元拓距山頭最后一步,遲遲不能邁出一步,皆是因這位相貌陰柔的年輕人攔擋,故而身形難以掙動。此行上山,原本所見皆是畫卷,亦真亦假,其中囊括喜怒哀樂更乃至于綿綿恨意,仿若大潮拍雪,險些將小公子心神摧垮。

  困于畫卷當中無法掙動的滋味,當真是難忍至極。不言其他,當中有數回犯錯之時,荀公子都想給畫卷當中的自個兒一巴掌,也好將幼時的小公子抽醒,可每每動手,畫卷還是畫卷,并不能更改半分。于是從小到大的那些個諸多困苦,皆是在眼前閃動而過。

  可這最令荀公子受挫的,還是這位瞧不清眉目的文人。

  與前頭種種不同,這人自打顯現于畫卷之上,便絲毫不耐煩的從那副始終烙印在虛空當中的畫卷扯了個粉碎,在目瞪口呆的荀公子眼中,從畫卷中脫身而出,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仿若大夢初醒一般。雖說面孔眉宇模糊不清,荀元拓還是能從哈欠聲中,聽出這人的歡喜之意。

  熟料這人自從踏破畫卷以來,便壓根沒給他留半分面子:從天文地理到朝堂政律,與詩詞書畫棋茶之道,只要是文人所學,皆盡考校了一番。荀元拓向來是過目不忘,可那位怪異文人卻是腹有瀚海,將荀元拓言語當中的錯漏,皆盡找出,信手拈來便是大段的原文注疏,乃至刪去的孤本野史,學問雜而精妙,且見地老辣獨到。

  辯斗一說,自從在早年間便已是在天下傳揚開來,追本溯源,依舊繞不開大齊時五教教首。這幾位整日閑來無事,當然要在京城內外的上好山水當中游覽一番,若光是品茶看景,實在是無趣得緊,這才想出這么一轍來。

  幾位教首不屬一門,當然對于別門教義所知甚少,若是要辯,就得以深厚學問將門規圣囑化為己用,再以常人之口敘述,同其余幾人交談辯駁,補齊自家典籍當中的不足。青山流水,茶煙裊裊,幾人平心而交,自然心頭有無數念頭明悟,此為辯坐。

  后世再傳數輩,這辯坐反倒有些變味。江湖里頭的武人若是一言不合,大都好以文武斗解決糾紛,一旦應茬,此事即便敗方有理,敗方也得依著勝者辦事,起碼十天半月當中,需得處處退讓,此為江湖規矩;這法子倒是簡潔,可文人總不能也以硯臺作槌,以毛筆當劍,二人一言不合便打個萬朵梨花,當然是有悖斯文,于是有心者便將流傳下來的辯坐改為辯斗,斗敗者才思理應不如勝者,以此來解決文人之間的意氣之爭。

  雖說這法子歷來為人所詬病,可也確實找不出個合適法子。

  書生比牛倔三分,并非只是市井當中一句戲言。

  不知不覺間二人辯斗數十合,均是荀元拓告負,竟無一回能維系五句以上,荀公子便是敗下陣來,被駁斥得啞口無言。文人言語當中均是生澀用典,可皆是有憑有據,且學問包羅萬象,萬事可盡其用,生生將荀公子辯得渾身氣血翻騰,確是毫無辦法。

  乃至于荀元拓隱隱覺得,單從學識涉獵之廣,辯斗才思之刁鉆,即便是先生同這人坐而論道,興許都要差此人一著。

  “憑你這點能耐,妄圖過得叩心關,天下學子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人興趣缺缺,順勢就蹲在周先生身旁,戲謔道,“你家師父為你扛山五座,我看真是大可不必,這么個本事不濟卻心氣奇高的愚才,除了一張扔到勾欄花樓當中還能值些銀子的面皮,真是不曉得有何出彩。”

  “朋友未免欺人太甚。”荀元拓亦是額角青筋暴跳,唇間見紅。

  自打畫卷被這人撕裂開來,周遭景物如何,他可就瞧得分明,方才先生抗下五峰的舉動,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五道連貫山巒當中的分量,令他駭然。雖說不曉得師父用了何等法子抗下,可荀元拓依舊是心急如焚。

  故而也屢次被那人鉆了空子,凈挑些誅心字眼戳痛荀元拓,這才使得原本還有些抵御言語能耐的后者,再無半點辯斗的心思。

  “無法,你若是斗不過我,光岳嶺最后這一步,你即便是有潑天的力氣,也是踏不出去。”那人瞧瞧周可法有些輕顫的肩頭,似乎是篤定周先生難以撐上太久,語氣便有些放緩,“與其在此平白耗費你師父的本源,倒不如盡早歸去,將來也不至于后悔不迭。”

  荀元拓咬牙,可果真如那人所言,即便是運足了渾身氣力,周身無數毛孔中傾瀉無數粒汗水,亦是無法抬足半步,當下心急如焚。

  那人瞧見小公子這副模樣,笑道,“倔脾氣倒是跟我挺像,罷了罷了,我也不為難你。如若你能說出自身比我強的地方,我便讓你上山,如何?”

  “年紀。”荀元拓連忙道。

  “年紀算個屁,難不成因你年紀尚淺,就能比別人少挨一刀?”

  荀元拓瞬息之間說出好些,可全被那人一一駁回。

  “再想想。”

  荀公子實在想不出其他,只得朝先生方向看去。若是先生能提點兩句,想來破開這人的攔阻,亦不是什么難事。

  可先生只是盤坐在地,肩膀上壓著五座峰巒。

  荀元拓雙目微凝。

  他說,我有先生,你沒有。

  那人笑笑,拍拍荀元拓肩頭,說既然有先生,就好好護著自個兒先生,切莫弄丟。

  荀元拓踏出一步。

  于是那五道峰巒緩緩降下,直直插在山巔之上。

  山下的漢子瞠目結舌。

  山上的周先生,笑意溫潤。

  先生懷里那一枚本來枯萎殘缺的草種,剎那之間生出新芽。

  大音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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