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何以買太平
  轉眼唐不楓到此,已逾半月光景,其間唐不楓也曾詢問過,此處是何所在,畢竟冒風雪前來時,并不曉得個確切,只曉得離淥州壁壘甚遠,至于究竟是去往的何處方向,在那等滿身是傷腹內無食的時節,自然是難以算計。

  對于這位兵卒,漢子相當敬佩,這位在死境里強闖出生天的命硬之人,游牧人家總是要添上些感同身受的眼光,看待這位從生死之際強行奪來造化的受苦難者。再者說來,唐不楓的刀,當真是極高明,即使是早年間不曾受名家指點,可依舊能看出這么一趟猛虎出林,莽龍走澗似的滾刀,不單單是難以瞧清,更絕非是那等唬人的虛招,而是干凈利落,分明快刀而力道鮮明,乃是位難得的高手。

  往往這般高手多年來精練刀招架勢,斷然不會輕易傳與旁人,可明眼人皆知,唐不楓當真是將渾身刀法技藝傾囊相授,才使得兩位孩童短短幾日之間,有如此進境,以至于漢子都有些害愁,倘若是日后再需管教,憑自己這身手,可否還能管教得動兩位兒郎。

  這戶人家中最少同唐不楓言語的,就是那位相當長時間都孤身一人沉默不語的老人,好像是活過許多年歲,眼前事身后事,已不能令其輕易動心念,只是在踏出帷帳,見兩位孫兒同唐不楓學刀的時節,很是樂意多看上兩眼,坐到連綿荒草雪窩里,身子骨硬朗,并不覺寒意徹骨。

  “后生不是大元東境的人,甚至不是大元人,老朽可猜得對?”正在憑手中木刀練滾刀的唐不楓,本以為老者要同往常一樣,只是稍微端詳過一陣就會自行離去,但老者此番卻是走上前來,手中拽起兩匹馬的韁繩,將其中一根遞到唐不楓手中,卻是使得其微微一愣,于是先行囑咐那兩位孩童,自行操練,但凡有不解之處,且留到回返過后再問不遲,隨后接過韁繩,同老人并駕齊驅,向遠處如同天地相接壤的山坡處快馬而去。

  老人遞韁繩,本意就在于這場對談,最好是莫要被旁人聽到耳中,即使是一家中人,照舊是需要瞞著,唐不楓亦是知曉這般道理,于是并未拖沓,只是隨老人去往山坡處,駕馬狂奔,而后很是輕巧跳下馬背來,腳步穩當。

  年歲過深的老人騎術顯然也是極佳,不過還是勒住韁繩,緩緩翻身下馬,婉拒唐不楓攙扶,而后找來這么處寬敞避風的坑洞,盤膝坐在洞口前,才是將一雙飽經風霜,周遭褶皺遍布的眼睛望向唐不楓。

  “早年間我曾到過這片草場,起先老朽就是冒狄部的尋常族人,只是隨著赫罕一統大元過后,好像起先那個很是和善淳樸的冒狄部,也是漸漸與往日不同,這才是脫身族外,做了這么個憑游牧為生的閑散人,終日游離于部族之外,反而像脫身樊籠,瞬息之間就覺得自在許多,無論是看待時局還是大勢,都是能把以往蒙在眼前的輕紗扯去,淡然處之。”隨即老人樂呵指指身后這出坑洞,很是感慨道,“當年我在這捉過野兔,奈何這小獸打洞的本事不低,硬是將我耍得團團轉,到頭來發起狠來,才將此處掘開,憑枯木雜草熏煙,才得以逮到那尾相當狡猾的老兔子,不成想今日還能瞧見,突生感慨。”

  “老人家如何曉得我不是胥孟府兵卒,又是如何知曉,我并非是大元中人?”唐不楓如往常一般抽出一穗野草,叼在口中,索性是躺臥下來,總要在心里嘀咕兩聲果然還是卸甲舒坦,卻并不曉得老者方才意有所指的一番話,究竟是要說些什么。

  而老人對此問很是有些好笑,指指自己兩眼,一改往日無甚波瀾的面皮,“你看,我老朽雖說是兩眼渾濁,但總還是看得清許多事,說白了從你在那夜風雪時節走到帷帳前時,就已篤定你這少年人絕非是胥孟府兵卒。”

  人上年紀,總是要嘮叨些,這位老人也不例外,同唐不楓講起早年間種種所見所聞,言說是當年赫罕一統大元各部的時節,才最是不乏唐不楓這等命硬之人。有時候死生無非是一念之間,咬牙切齒活下去的,往往心思念頭最深,而倘若是從起初便覺得這場戰事于己無關,高高掛起者,不曾臨陣脫逃,就已算是鳳毛麟角,何況是渾身凍傷多處,早已耗盡渾身氣力,在風雪中獨行的兵卒,而那時節赫罕興義兵時,有無數慷慨赴死者,有憑遜于敵軍十倍,而死守關隘者,爭先恐后前赴后繼,立下無數足能為后世傳頌的豪邁事。

  但如今的胥孟府,雖然有這種人,但斷然不會太多。

  只曉得擄掠燒殺的部族,即使是鐵蹄能踏平人間天下,不過是能稱之為荼毒而已,歸根到底,系住人心軍心的并非是什么許以重利,同樣并非是什么對擄掠一事袖手旁觀,而是是否能夠憑除利益之外的本事,籠絡住軍心人心,而這等籠絡的手段,并非是能學來的。所以自古時便不乏有這等先例,未曾許高官厚祿,而士卒人人爭先,部將文武紛紛齊心,雖不見得占大勢而行,然而自身即可成大勢,橫推一國,甚至席卷天下,憑的必定不是利字當頭,而但凡是憑利字當頭者,即使能得天下,倒也坐得不能長久。

  “人吶,從來都是賤骨頭,養尊處優終日無需動彈,反而容易養出一身病灶來,而終日折騰勞累筋骨疲憊的漢子,卻往往不見得有什么隱疾,得利者得利過后,總想將這份利握住,再取旁的好處,食邑萬戶者,欲食十萬戶,食十萬戶后,又欲登階而上,圣人輪流坐,明日到我家。一來二去,反而是起初那些位對爭名逐利并不太過記掛的人,才是當真難得,少年人應當是知曉些胥孟府現狀,可知這些部族為何紛紛依附,又有何求,當然就稱不上什么仁義之師,不過各取所需罷,而兵卒因此獲利者罕有,往往卻是為旁人開疆拓土,自然同赫罕統兵時節相提并論。”

  “只是但興戰事,唯苦蒼生,可惜有時卻是不得不接招,所以這位少赫罕,還是來得太晚了些。”

  唐不楓收起臉上輕佻笑意,沉重點頭。

  但興戰事,唯苦蒼生。

  鳳雁卒里,大多皆是尋常兵卒,有年少者未曾娶親,而有人已是娶親,但除卻自身之外,皆是死在這場突如其來襲殺當中。鳳雁卒人人身手高明,雖遇伏兵,卻斷然不應當全軍覆沒,畢竟是已將那處哨所燒毀,奪馬數十匹,而后快馬回返,趁夜色向淥州壁壘退去,但凡有火光起,則城頭日夜輪換的兵卒必能憑強弓硬弩接應,何況唐不楓這身相當瓷實的境界,逼不得已時展露出外,必能是護下多數鳳雁卒性命。

  但令鳳雁卒皆是心頭震動的,便是這場襲殺當中,胥孟府有足足六位修行道中的高手,近乎每一位都同唐不楓境界相仿,因此即使是快馬加鞭,更有唐不楓扯起刀光遮掩,依然是未曾突出重圍。大抵是被鳳雁卒三番五次劫營過后,那位統兵的書生終是膩味了這等煩心事,終究是令修行人參與這場戰事,近乎鳳雁卒皆是被六位修行人所殺,甚至連生擒一事都未有過,大多是當場誅殺,尸骨無存。

  唐不楓內氣盡出,以先前阮秋白所贈的一枚符箓遠遁百里,收斂去渾身氣機,才堪堪逃出生天來。而最是令唐瘋子無能為力的,是這六位修行人并不上前同自己死斗,而是指使周遭胥孟府兵卒涌上前來,即使是憑掌中刀砍殺無數,已至精疲力竭,那六位躲藏在重重軍陣后的修行人,始終是漠然誅殺其余鳳雁卒,卻是將唐不楓扔在兵卒陣內。

  所以唐不楓近乎是生生瞧見,這些位相認不久,卻又皆是相當仗義的同袍,慘死在這六位修行人手中,甚至時常同自個兒扯閑的那位兵卒,頭顱被懸到旗桿處,直到唐不楓戰至力竭時,血水還未流干,死不瞑目。

  從許久前就聽聞過胥孟府部族其中有猿奴這等說法,手段本事大都神鬼莫測,而并不乏那等修行江湖上難以見到的詭妙神通,最是難以對付,而此戰來得實在過于突然,鳳雁卒向來未曾遇上這等規模甚大的伏殺,以至于唐不楓在瞬息之間,竟也有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之感,故而時常怪罪自己。

  死在亂軍陣中不曾落下全尸的兵卒,是誰人的夫君,是誰家的兒郎。

  “還請老人家直言。”

  從方才起老人就不曾開口,而是靜靜看著唐不楓面色變化,后者先是感慨,而后便是滿臉陰冷,甚至有幾分懼意,而后便是滿臉怒容,隨后盡數歸到失落上。

  兀兀窮年,知為誰人奔忙,天下事輕事急,而往往憑人生死,買得太平盛世,只不過究竟憑誰人性命為籌,歷來便是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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