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酒劍四方 >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倒灌洪水
  從鹿家踏出門外幾步遠,穿著一身脫下都能立到地上的臟兮兮長衫的劉澹,又是耍無賴來,扯起云仲袖口言說實在是腹中饑渴,當真是不餓能再度前行半步,倒是不妨去往一旁不遠處的茶樓飲酒,待到吃飽喝足過后,再踏上回返路途不遲。

  不消劉澹扯多幾句,云仲就曉得這位壓根不曾憋好心思,本來就是位疏懶至極,相當拖沓的人,前來鹿家這檔子差事,鐵定是多有些倦怠,但在這倦怠之后,云仲的錢囊自是要遭殃。

  鹿家家主是位矍鑠老者,言談舉止頗有幾分江湖武夫的做派,但也不可全然言說是什么江湖武夫,而是尚且能從舉止其中瞧出當年曾在行伍其中的諸多習慣。既是將兩人請到鹿家其中,自是少不得那等在人世間已習以為常的深淺試探,或是彎彎繞繞套話此事,劉澹自是不愿應付這等差事,皆是拋給云仲,倒也一一接下來,口風相當嚴實,即使是兩方人客套半晌,照舊也不曾從彼此之間得來什么相當有用的消息口風來。

  可既是鹿家自行相求,當然是要遞來幾分誠意,而這誠意當中,則是當真有些事受云仲重看。

  如今勢頭,不單單是城外有些許勢力自外而內滲透,且竟連那些位城中人,都連帶著對原本很是有些感恩戴德的北煙澤邊關中人,很是有兩分抵觸記恨,渾然忘卻北煙澤中人有多少身死在妖潮其中,而如今的話風,卻是言說現如今時常有妖潮破開北煙澤關口,四處作祟,并不去記恨妖物邪祟,而是對北煙澤邊關外任勞任怨將性命都壓在關外的這些位困苦之人冷眼相待。其余事那位鹿家的老主倒是可勉強將性子忍下,連提及城外有錯綜復雜勢力,打算從對北煙澤抹黑,都是不曾有如此的火氣,唯獨提及城中人對北煙澤中人時,險些壞了修行,兩眼圓睜怒發沖冠。

  云仲雖是不曾聽聞過此事,但也可從那位老卒如今的境遇,覺察出城中風向如今的確是有幾分古怪,可經這么一番對談,方才是知曉城內乃是如此一般大勢,先行是城池受妖物損害,而后便是有城外勢力興風作浪,污蔑言說北煙澤邊關內人全然不愿將心思擱置在降妖伏魔,死守邊關一事上,才是使得城內受如此荼毒。但最為可悲的是,分明知曉此事乃是欲加之罪,城池里頭依然是有百姓受此言所惑,紛紛響應認同,卻壓根不曾將念頭扭轉過來,變為旁人的掌中刀,卻尚不自知。

  若說是鹿家那位老家主有甚掏心掏肺的言語,恐怕便是對于那幾方勢力的猜測。

  一來上齊始終同整座北煙澤關系很是說不清道不明,畢竟鹿家之主曉得些許不足為外人道來的秘辛,或許北煙澤邊關里當真有人同那位上齊天子有相當深厚的瓜葛,外人則是不知曉,可終究也算在猜測當中。二來便是在上一番妖物越過邊關齊出時,受頗大折損的紫昊一地,或許亦是多年來對這座北煙澤并無多少感激的心意,欲使得天下北境數國皆受荼毒,才出此下作招數,或是為日后天下爭雄先行做些局,或是唯恐天下不亂。

  而山上的修行人,心思照舊不見得有多齊,雖說如今有五絕坐鎮山上,使得旁人難以生出什么僭越的心思,可天底下何曾有過所謂長治久安的道理,總有分分合合,誰人唱罷誰人登臺,或許這城中內外,皆有山上人的眼線。至于此事,云仲倒覺得未必可以輕信,然而單是那位老者陰惻惻笑過兩聲,言說天底下處處皆是明鏡,北煙澤這面鏡,照出許多山上人丑鄙低微處,自然就是要生出來些相當遭人瞧不上的心思。

  倘若是北煙澤妖物終究遭人聯手破除,你猜天下有多少修行人要來分上一杯羹?而倘若是北煙澤妖潮兇狂破關,終究是無人可攔,世上的仙家宗門,又有幾座肯舍得一身道行,把這妖潮沖散些許?人心人性,從來都難以憑揣測二字定下性來,就如秋時黃葉地,遇風則亂,但從古至今都不曾有人將片片黃葉隨風滾落的方向盡數掐算出個所以來。

  于是分明云仲想要辯駁兩句,又是搖頭將言語吞下。

  “總是北地酒水,比南地要烈些,不見得所言全然是對,但大部分時節都是這般,你就瞧這么一口酒水下肚,縱然是北地霜寒幾十州,總是能在這口酒里找補回些許魂魄來。”提著兩枚足有娃娃高矮酒葫蘆的劉澹,就地坐到距鹿家不甚遠的石臺階處,方才前往茶樓里的時節,又是被人端詳半晌打扮,可掏出來的銀錢沉甸,哪里有人還敢有半點瞧不起,小二口中板著面皮的客官,也就自然變成客爺兩字,相當恭敬。

  “打人臉這等事做著爽快,你倒也是不沾銅臭,反而是讓我背錢囊,只顧伸手討要。”

  固然是無半點好氣,不過云仲卻也是坐下,掏出那枚紫皮葫蘆來,朝口中倒酒,瞧得劉澹直瞪眼,后來撓撓腦瓜,總是想將云仲這葫蘆搶來。對于人世間的酒客而言,或許這枚葫蘆比什么老藥法寶都更有用些,能盛無數酒水,飲時則是取用無度,哪里有這般舒坦的器具,可今日劉澹卻是一反常態,不曾試探云仲可否樂意割愛,連多余斗嘴都不曾有過,而是半醉半醒扯起云仲袖口來,朝不遠處的樓臺上指了指。

  凡此城內,門前掛紅綾必是風月地,雖無那等成甚規模的勾欄青樓,但卻是有這等歡愉場。

  “小子,你小子不是始終惦記著,那枚劍穗主人是誰?今兒個難得有這番雅興,同你好生說道說道。”劉澹分明平日里酒量奇深,可如今才飲兩三口酒,就已然是顯得醉意深重,指點那掛紅綾的樓臺,“瞧里頭那位姑娘,也不過是十二三的年紀,卻是深居這等歡愉場內,只等待到年紀適宜,連破鸞都是能夠賣上個相當好的價錢,可憐多半是盡終生都不見得能夠見這人世間有何其壯闊雄渾,花好月圓,同一只困在籠中的漂亮小雀兒,同樣是相差無幾。”

  “當年瞧見那姑娘,比你如今的年紀興許還要小些許,好在是咱膽魄相當之重,前去別地走鏢時積攢下來些銀錢,購置了身相當講究的衣裳,大搖大擺就混到青樓當中,指名道姓言說是要那姑娘伺候,起碼是要聽聽唱曲,隨后竟是當真遭咱拐出青樓去。那時候哪曉得什么青樓的家丁高手,打起人來皆是下死手,那時節少年人的底氣壯,全然不曾擔憂半點,竟是真個做成一件大事。”

  云仲撐頭,突然覺得今日的劉澹,酒量相當之淺,三杯兩盞,竟是喝紅了面皮,還有心調笑。

  “怎么,那般好的姑娘,就不曾起過甚賊心?”

  劉澹瞪眼,不過隨后就是咧嘴撓撓頭釋然笑道,“有有有,但畢竟是年紀忒小,怎么說都還是位不曾生胡須的少年郎嘞,比你現如今模樣可是要俊秀不少。”

  “后來我才曉得那姑娘并不曾是被人賣進青樓的,而是家中爹娘分道揚鑣,誰人都不愿理會,反而是隨手扔到親友家中,就再不見其蹤跡,一日三餐,竟是連半點銀錢都湊不足,不得已要吃飯,才是容身此地。”

  “想當年我還是相當不以為然,再到后來,去往她家故里看過一眼,那時候才曉得什么叫做窮。”

  “可那的確是個很好的姑娘,倘若是請過先生,未必學問就淺過那些位人間有名姓的江湖才子,而倘若是有雙親看護,或許就能在深閨其中學來一身縫衣刺繡的好本事,倘若是有位不走江湖的老實漢子,沒準就能做一位賢妻良母,總是好過在青樓其中待價而沽。”

  云仲說不出話,只是將紫皮葫蘆在劉澹的葫蘆邊磕過一下,權當是敬酒。

  “但就是那么位從來不曾學過縫衣穿結的姑娘,竟是耗費不知道多少功夫,編出這么個相當中看的劍穗,只可惜我那時節接了兵關道的傳承,遲遲不曾走脫身,雖是將其安置妥當,言之鑿鑿說是三年必定回返,卻是忘了那姑娘本就身子骨羸弱,才堪堪撐到雙十光景,就已是香消玉殞。那處風景相當秀麗的老村郎中,言說她從來都不舍得用我留的銀錢抓藥,而是自個兒拖著羸弱身子,去往山間自行采藥。”

  “劉郎走江湖不易,要替他多留著些。”

  笑得渾身哆嗦得劉澹,眼角通紅一片,向上翻了翻眼珠。

  “我的福分大抵就這么些,或許在旁人眼里,一位修行有成的修行人,本就不應當對人世間有過多眷戀,本就難與那女子同見白頭,更不見得往后柴米油鹽瑣碎,有武道那般雄渾壯麗,可當真要能拿四境去換,天下第一也換得。”

  無人知曉這位七尺漢子,究竟憑這等手段,將多少眼淚再度倒灌入心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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