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嬌華 > 401 不哀不悲
  陸續有大臣受不住寒冷,回去了馬車。

  卞石之和潘堂峰等官員們用魏新華帶來的筆墨伏在賬本上撰寫文章。

  安秋晚和江平代他們還在大雪里跪著,雙膝發麻凍痛。

  從頭至尾,除了在各類文書里面念及他們的名字,實際上并沒有人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包括在這里的寧嬪,也無人去過問。

  幾個同安秋晚一樣位高權重,且頭發花白的老臣們偶爾會朝安秋晚看去,不勝唏噓。

  卞石之最先起身,將手里的文書交給朱峴。

  朱峴忙下得馬車,雙手鄭重接過,但見上邊所寫文字,文章標題是《寄天下圣賢之書》。

  “謝大人。”朱峴說道。

  “我有一個學生,現今在宜安,他著作頗豐,近年有意編寫大乾史論,今日這些文章,朱大人可交給他,”卞石之說道,“他姓方,單名竇。”

  “好,多謝大人。”朱峴感激道。

  “至于朝廷里史官們所寫的那些帝紀列傳,”卞石之攏眉說道,“至少現在不宜。”

  朱峴點頭:“是。”

  又一位大人過來,將手里的文章交給朱峴,上書標題:《夏國公哀辭》。

  朱峴謝過。

  卞石之沒有離開,隨意看了眼朱峴手里的文章一眼,說道:“朱大人,其實夏家于你并無交情,你今日之舉,不怕身家性命盡毀嗎?”

  朱峴一頓,說道:“怕的……”

  “那你何故還要來?”

  魏從事抬頭朝朱峴看去,幾位大人也都看著他。

  朱峴輕皺眉,握著文章的手指微微收緊。

  過去好一陣,朱峴緩緩說道:“說來……怕大人們取笑,其實朱某今日來此,不僅僅是為了定國公府,我是為這天下所有的浩然正氣,為道,為心,為了乾坤朗朗……我不想令天下義士失望,不想讓英烈壯士的鮮血白流,不想讓無辜枉死的人永封在妄罪孽海里……今日朱某若死在這里,絕不會害怕世人笑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因為我朱峴死得其所,仰不愧天,這世間最痛快的死法,唯蹈節死義。”

  他說的很慢很低,沒有慷慨陳詞或揚眉昂首,這樣凜冽大義的話是朱峴以前最不喜歡,也不屑聽到的浮夸之辭,但是他現在緩緩說了出來,熱淚盈眶。

  卞石之沉默的看著他,點了點頭,昏黃的一雙眼睛微泛紅光。

  又有幾個大臣走來,將手里文章交給朱峴。

  張浦翔離開前對卞石之說道:“老師,天寒,回去吧。”

  卞石之“嗯”了聲,看向跪在地上,始終將頭垂著的安秋晚。

  心中萬言千語想說,到嘴邊又不知能說什么。

  罷了,說了也無甚意義。

  “你好好保重,”卞石之對朱峴說道,想了想,他壓低一些聲音,繼續說道,“今日我盡量保你無虞,你離去后速速去往北府兵,北府兵折沖都尉杜毅是我的人,可以信任,你將此物交給他,他認出此物后必會全力助你。”

  是一塊隨身玉佩,通體翠綠,非常厚重的古玉。

  朱峴接過,鄭重道:“大人,多謝了。”

  “京城,便全指望你了,”卞石之聲音隱隱帶著顫意,“此去一別定還會再見,只是再見,不知是幾時了。”

  朱峴點頭。

  實際上,這里也很快便不是“京城”了。

  說棄都棄國乃千古大恥,但幾乎史上所有王朝都皆有南北或東西之分。從今后,李氏江山可能變成南乾,北乾,但絕對不會再是大乾,除非李氏族人能率大軍重新打下天下,但卞石之和朱峴都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宣延帝辦不到。

  卞石之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朱峴握著玉佩,尚還帶著卞石之身上的體溫,但很快在風霜里冷卻。

  這樣大的風雪,朱峴忽然覺得,這一場風雪似乎在埋葬著一個王朝。

  “哀矣,悲矣。”魏從事這時說道。

  “什么?”朱峴看著他。

  “外敵率舞,內亂相和,帝王無為,朝堂病根深痼,得冬日一時之寧而后開春狼煙四起焉,世將大亂,民則疾苦,哀矣,悲矣。”魏從事說道。

  朱峴眉頭輕皺,握緊手里的玉佩,忽的,朱峴笑了。

  “不哀,不悲,”朱峴說道,“會清明的,一切都會變好,你看,”朱峴將手里的幾篇文章拍了拍,“誰能想到,定國公府會有昭雪的一日?這就是在變好,會越來越好。”

  魏從事看著他,忽的也笑了。

  “變好?這爛攤子,你可有得收拾了。”他朝人海望去,已經可以想象接下去幾日將面對什么,怕是覺都無法安睡。

  剩余的大臣們將手里的文章放到朱峴手里,一一告辭,上了馬車。

  馬車還在原地,沒有離開,許多人的目光望著雪地上的廖內侍和荀斐。

  廖內侍站在那邊,惶恐不安,渾身焦慮。

  他不知道要拿朱峴怎么辦,南宮皇后并沒有說要怎么對付朱峴,而他派去請示的人,廖內侍想也知道,定是回不來了,因為那邊全是擁堵的百姓,已經沖開了京衛,堵上了街頭。

  而除了朱峴,那邊還有個難纏的女童和難擋的少年,拿他們兩個人又當如何?

  或者這樣說,能拿他們如何嗎?

  廖內侍一個頭兩個大。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廖內侍驚了跳,回過頭去。

  是趙寧身邊的一個死士。

  高大的漢子俯身下來,在廖內侍耳朵旁邊嘀咕。

  廖內侍面色變了,抬頭看著大漢。

  “我家娘子說了,”大漢說道,“她做得出來,你要是不放行,咱就同歸于盡,而且我們不一定死,但是你們,死定了。”

  廖內侍面如土色。

  他在宮中內侍局,那是有品階的大官,宮中誰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即便是貴妃皇子,也很客氣。而他雖從來不擺架子,待人也寬厚,但是那氣勢畢竟是多年權勢熏出來的,現在就在這么一個江湖草莽面前,廖內侍覺得自己弱的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患。

  “快滾!”大漢卻又這樣說道,兇神惡煞,壓根就不怕他。

  廖內侍氣得發抖,目光看向趙寧,隨后和趙寧旁邊的女童對上視線。

  又是這個女童想的招數吧!

  這個女童,真是個無法無天的邪童!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有點兇。”夏昭衣說道。

  趙寧看過去,淡淡說道:“不用理,他兇錯對象了。”

  “沒兇錯也不理,”夏昭衣一笑,“讓他兇,打不到我,氣死他。”

  人群外面,騎馬而來的安于平被困的進退皆難。

  身邊有其他騎馬的士兵在,他顯得并沒有那么突兀。

  目光早早望到了跪在地上的安秋晚,安于平渾身血液凍僵。

  現在他看著廖內侍,順著廖內侍的目光朝另一邊看去。

  一個執傘的白衣女人,早早便注意到了,但是未曾細看,現在才發現,她身邊有個深色衣裳的女童,和深色衣裳的少年。

  此女童,便是阿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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