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禍水 > 第17章 哪只手碰她的
  何桑一瘸一拐從男人身下鉆出,手心一團黏濕,借著車燈的殘光,她發現是血。

  撕碎的擋風玻璃剮得梁紀深臂肘和后背鮮血淋漓,石礫混合著塵土粘在淤血發黑的傷口,他氣息猶存,胸膛的隆起卻越來越弱。

  仿佛筋疲力盡。

  何桑呆滯住,嘴唇闔動發不出半點聲。

  “梁先生——”程洵爬起,沖到梁紀深面前,后者雙目緊閉,沒有回音。

  “可能肋骨遭了重擊,不知有沒有內傷。”程洵的左腿也剮破了,他艱難支撐住梁紀深,“何小姐,打120。”

  何桑抱膝坐在地上,盯著狼藉之中的男人,渾身戰栗。

  “何小姐!”程洵大吼。

  她驟然回過神,踉踉蹌蹌搖晃梁紀深,喉嚨哽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梁...”何桑吃力吶喊,偏偏沙啞得不成樣子。

  良久,她在窒息的絕望中放聲痛哭。

  “別搖了。”始終沒有動靜的男人忽然睜開眼,帶點笑,也帶點倦,“我本來傷得不重,被你搖晃得重了。”

  何桑一霎像點中了穴位,瞬間癱軟,抽噎著掉淚。

  “我喊你了,你故意不理——”

  男人笑意更深,“這不是理了嗎。”

  她撕心裂肺,“我哭了你才理。”

  “你哭什么。”

  不提還好,他一提,何桑的眼淚愈發洶涌。

  男人伸出手,示意她挨近,何桑伏在他身邊,他指腹抹她的淚痕,“到底哭什么。”

  她斷斷續續,講不連貫,“我害怕。”

  “怕我死?”

  何桑點頭,又搖頭,“怕梁家。”

  “不怕我死嗎。”梁紀深再度發笑,“沒心沒肺的女人。”

  她握住他手,是溫熱的,盤桓著錯雜干燥的掌紋,何桑憋在心臟的所有恐懼這一刻如數發泄出來。

  程洵解開梁紀深的衣扣,“您傷在什么地方了,要緊嗎?”

  碰得狠了,男人悶哼一聲,“不要緊。”

  何桑匍匐著翻找手機,萬幸只是甩飛數米,劃了一道裂痕,沒摔壞。

  她正要打120,梁紀深摁住她,吩咐程洵,“先查清是誰干的。”

  程洵看著他,“您不去醫院嗎?”

  “我自己的傷,我有數。”

  “可萬一感染發炎...”

  “好了。”梁紀深蹙眉警告,程洵見狀,不敢再勸。

  中洪高速距離市區十五公里,出租車來往密集,很快,程洵攔了一輛,又通知保鏢迅速到現場清理。

  何桑攥著膝蓋蜷在后座,梁紀深察覺到,掀開她的長裙,“撞傷了?”

  毛呢料摩擦,針扎似的,“擦破點皮。”

  男人動作柔緩,按壓了兩下,確定沒有傷到筋骨,不過皮肉含著零零星星的血斑,何桑的凝血功能差,肌膚又白,在床上跪得久了,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崔曼麗那撥人隔三差五看到她“帶傷”,因此對于梁紀深“粗暴”的風評,著實有點冤枉他了。

  回到酒店,何桑打了一盆清水,替梁紀深清洗傷口,程洵在樓下藥房買了藥膏和紗布,他接過那盆血水,用剪刀小心翼翼剪開男人的襯衣,扯動粘連,梁紀深咬了下牙根。

  何桑一邊包扎,一邊觸摸他的體溫,“你很燙。”

  擺動間,長發鋪在床頭,也環住他手臂,梁紀深嗓音沉涼,“吃一片退燒藥,沒大礙。”

  她說,“要消炎。”

  他注視何桑,“你給我消。”

  何桑抿著唇角,“我不熟練。”

  梁紀深倒體恤她,“弄疼了不賴你。”

  程洵雖然擔憂他的傷勢拖著會加重,可終究是下屬,只能在一旁一言不發。

  宋禾當晚心急如焚在英蘭朵等消息,七點半,一個牛仔帽黑棉服的男人慌慌張張進來,甚至沒來得及坐穩,聲音都是抖的,“梁家三公子在那輛車上。”

  “什么?”宋禾大驚失色,“梁紀深也在?”

  “我按照你給的車牌號在劇院蹲守,下車撒泡尿的工夫,我哪想到多出個人!當時的情形,他們果斷跳車了,估計女人受點輕傷。”男人清楚捅了婁子,開始漫天要價,“我得去外省避避風頭,五十萬不夠。”

  宋禾也惱了,“那個女人安然無恙,你沒辦成事,還要加錢?”

  “不加也行。”男人豁出了,流里流氣打量她,“你陪我睡一覺。”

  宋禾端起一杯咖啡潑向他腦袋,“嘴巴干凈點。”

  男人不急不忙的,抽了紙巾擦拭額頭的水漬,“那咱們警局見。你雇兇要把她撞成殘廢,我好歹算是污點證人,罪名比你輕。”

  這男人是個亡命徒,曾經有前科,宋禾賭不起。

  她決定息事寧人,扔出一張銀行卡,“不要再出現。”

  男人樂了,親那張卡,“美女富婆,有活兒記得聯系我,老主顧打八折。”

  宋禾懶得同他糾纏,拎包走出餐廳。

  回南海灣的路上,給梁紀深打電話,響了七八聲,他沒接。

  以往,他是第一時間接聽。

  宋禾擔心這件事露餡了,立刻直奔他的住處。

  輸入密碼,站在玄關,她撫了撫胸口,竭力穩住心緒,然后故作鎮定上樓。

  書房門虛掩,隱隱有煙味溢出。

  她擰門栓,“紀深?”

  男人在書桌后,指尖夾著煙,濃稠的塵霧籠罩,整個人高深莫測。

  他抬起頭,隨意嗑了嗑煙頭,“怎么來這邊了。”

  很平靜。

  沒有一絲一毫不對勁的反應。

  宋禾略微安心些,“我以為你會在老宅多住幾天。”

  “辦完事,就回來了。”男人低眸,拂去墜落在長褲的煙灰,“省得你不踏實,催得緊。”

  她笑得甜膩,從背后抱住他,胳膊硌住了梁紀深的傷,他緊繃,沒有出聲。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意我的感受。”宋禾下巴抵在他肩膀,“不會和她睡在一起,也不會對她留有余情。”

  梁紀深偏頭,她剛要吻他,他又不著痕跡端正了頭,“傻話,我和誰睡。”

  宋禾的唇虛虛蹭過他面頰,胡茬磨得細癢,她小聲抱怨,“你不喜歡我吻你嗎?”

  “我嘴里有煙味。”

  她又逼近一寸,“我愿意嘗你的煙味。”

  梁紀深倏而挪動椅子,上身后仰,燈光浮在他側面,有種不真實感,“小禾。”

  宋禾笑,“你很久沒這么叫我了。”

  火苗射出,燒進男人的眼里,“春風路新開了一家西餐廳,你可以試試味道。”

  她笑容一僵。

  火苗起起滅滅,他深沉的眼睛也時明時暗。

  分明毫無波瀾,攪得她心慌意亂。

  “需要我陪你去嗎。”

  宋禾掌心汗涔涔,像從水里打撈出,“春風路?”

  男人分明冷靜得無波無瀾,卻攪得她心煩意亂。

  “不了...”她舔了舔發干的唇瓣,“我對西餐不是很感興趣。”

  梁紀深淡淡嗯,“我有工作,你回去休息。”

  宋禾才離開,程洵抵達別墅,播放了英蘭朵餐廳的錄像,“宋小姐約見的男人,和今天撞擊我們的駕駛員身型有八九分相似,基本判定是同一人,另外,她名下的建行賬戶在十五分鐘前支出了一百萬。”

  一盒煙空了,梁紀深從抽屜又取出一盒,程洵瞟了一眼煙灰缸,他一晚吸了不少。

  顯然,他猜到與宋禾有關。

  “壓下消息。”

  半晌,男人吐出四個字。

  程洵愕然,“您的意思是。”

  他臉上辨不明喜怒,“不追究。”

  梁紀深為人處世睚眥必較,是出名的難纏,不論對手的來頭,有仇報仇,有火撒火。

  竟然退了一步。

  程洵沒忍住,“因為宋小姐是幕后主使,所以您不追究嗎?”

  他不語。

  “宋小姐的目標是何小姐,她這次沒得手,必然有下一次。”

  梁紀深依舊沉默。

  “這場事故是蓄謀,宋小姐下了狠手,假設您沒在車上,何小姐根本無法逃過一劫,后果不堪設想。”

  窗外夜色漸濃,梁紀深鼻腔噴出一縷煙霧,眼神藏著刀刃般凌厲的鋒芒,“她為什么這樣做。”

  “她介意何小姐。”

  男人熄了煙,轉動椅子背過身,“不讓她介意就是了。”

  其實程洵一度覺得,他待何桑是不一樣的。

  他不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陰鷙,多疑,防備心極重。

  唯獨在何桑那里,他會釋放些。

  原來,他最護著宋禾。

  即使她犯下大錯,險些釀成了何桑的悲劇。

  他還是不舍。

  *

  轉天下午,黎珍在國貿大廈追尾,將一輛車的后備箱擠到凹陷,她電話里哭哭啼啼,一番驚嚇刺激得腹痛,又沒帶夠錢,告訴何桑送一趟現金。

  何桑趕去事故地點,找到人群中的黎珍,她哭喪臉,指了指街邊打著雙閃的紅旗,司機在檢查車損程度,六百米開外的路口也發生了車禍,導致周邊完全堵塞。

  何桑下意識瞥車標,心里一咯噔。

  紅旗l5。

  和梁紀深是同款型號。

  頂級權富的階層,沒點正經勢力,有錢都買不下來。

  黎珍也自知闖了大禍,“我喝水...一晃神而已,滿大街的車我撞哪輛不好,撞這輛了。”

  何桑捏了捏包里的錢,這種人不在乎票子,在乎顏面。

  要客客氣氣,平息怒火。

  她走到司機跟前,“師傅,對不住您了。”

  男人壓根不領情,制止她的下文,“姑娘,你不是對不住我,我剛從機場接回我們先生,他明天到省里主持重要會議,卻出了這檔子事。”

  黎珍躲在何桑后面,“他也沒傷著...”

  司機更嚴肅,“我們先生要是傷著,您的麻煩大了。”

  何桑態度誠懇,“師傅,您提個解決方案,我們照做。”

  司機繞到后座,叩車窗,玻璃落下半截,里面是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左胸佩戴了國徽,襯衫扣子整齊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顆,緊挨喉結,盡管看不真切他的臉,但氣場尤為莊嚴,鄭重。

  男人全神貫注審閱發言稿,稍稍側過頭,陽光灑在另一端,他半張面孔隱匿在背光的黯淡里。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個已然顯懷的孕婦。

  男人微不可察皺眉。

  “老楊,算了吧。”

  司機直起腰,“不用你們賠償,以后開車注意點,我們先生溫厚,遇上別人可未必。”

  何桑向車內道謝,男人的手機屏恰好亮起,一束白光照在眉目,那股相由心生的坦蕩與英朗,只剎那,屏幕覆滅,又陷入昏幽。

  “先生,我朋友懷了孕,實在不方便奔波。”她彎著腰,聞到似有若無的清新劑味,“如果您哪里不舒服,可以聯絡我,我在省劇院,姓何。”

  男人似乎沒料到她會主動攬責,視線相對,他輪廓仍是模模糊糊。

  下一秒,名片從何桑手中抽離。

  直到最后,她都沒看清男人的模樣。

  司機調頭換了一條路,疾馳而去。

  黎珍拉車門,靠著椅背,“他會訛我嗎?”她頓了頓,“我惹了事,我老公...”

  “那男人不缺錢。”何桑打斷,“他應該是大人物,有度量的,輕易不為難女人。”

  黎珍托腮,趴在窗口,“你跟了梁三公子一年,眼力毒了,會識人了?”

  “他戴國徽。”

  黎珍張大嘴,“吃公家飯的?”

  何桑不懂這些門道,沒亂說,只叮囑黎珍當心,旋即打車去竹苑為梁紀深換藥。

  他在那邊常年包了一間湖景房,知曉的人不多,竹苑私密性高,閑雜人進不去,梁紀深這回安排她先過去住一段。

  何桑明白,對方是沖自己來的。

  繼續住在酒店,危險重重。

  她問過梁紀深,是不是紀席蘭。

  他沒有回答。

  但從他諱莫如深的表情,也許是比紀席蘭更讓他保護的人。

  何桑沒有勇氣再想下去。

  那輛黑色的紅旗l5行至中途,在十字口等燈,男人傾身,將名片放在副駕椅,司機目睹這一幕,詢問,“先生,留嗎?”

  男人捻著眉骨,長達十三小時的跨國飛行,乏累至極,“留。”

  “我聽說三公子養了一個女人,是話劇院的臺柱子,也姓何。”

  男人手停在鼻梁上,揭過指縫望向司機,“是嗎。”

  “芳姐告知我的。”綠燈亮起,司機一踩油門,“芳姐和蘭姐在老宅侍奉多年,梁家的情況她們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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