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厚照大明 > 第八章 前度楊郎
  翌日,卯時一刻。

  禁宮的兩處地方已是燈火通明。

  一處是奉天門至午門的大片區域。文武百官正從午門兩側的掖門魚貫而入,大明的早朝拉開帷幕。

  另一處是文華殿。一身便服的朱厚照已置身其中,坐于一個書案之前,準備開啟當日的讀書時刻。

  如此早即至文華殿,完全為朱厚照自發自愿之舉。

  若按照出閣之初所定的禮儀,他只須在辰時至文華殿即可,因為大明的早朝一般于辰時結束,為他講讀的臣子要退了朝,才能抽身前來。

  七歲那年,朱厚照有隨朝觀政的念頭,結果在張皇后的勸阻之下,沒能如愿。當時,除了拋出他尚且年幼的理由外,張皇后還認定他難以早起。

  為駁斥這言論,朱厚照第二日便付諸行動,將自己出閣讀書提前到卯時,亦即早朝的開始時辰。

  不僅如此,朱厚照也宣稱,往后除了萬壽、千秋、正旦、冬至和元宵等節,其他時日只要身體無恙,無論寒冷暑熱、風霜雨雪,他都會出閣讀書。

  最初沒多少人相信,但隨著時間推移,朱厚照是一次不落,如此,不僅弘治皇帝愕然,那些講讀官也震驚了。

  打量著書案前面那亮得頗為耀眼的燭火,朱厚照淡然一笑,仿似那燭火有生命般。

  他右手握成拳狀,輕捶了捶自己胸膛,口中發出一道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低喃之音:“朱厚照,你辛苦了。”

  幾乎同時,站在書案一側的王偉說道:“千歲爺,墨已磨好了。”

  “嗯,鋪宣紙吧,孤先習一會字。”朱厚照吁了一口氣。

  王偉躬身作了個揖,頃刻間已取來宣紙鋪到書案之上,以鎮紙壓住一端,手腳甚為麻利。

  朱厚照以左手捏住右手衣袖往上扯了扯,右手拿起擱于一旁的紫毫筆。

  以大拇指、食指及中指握好,將筆頭在硯臺蘸了蘸墨,略一沉吟,便已落筆。

  朱厚照揮灑自如,片刻后筆鋒一收,提筆而起,擱至硯臺再蘸了蘸墨,再次運筆。

  沒過多久,宣紙上已布滿筆酣墨飽之字體。

  “換紙……”朱厚照低喝一聲。

  嶄新的宣紙剛鋪好,自西邊隱約傳來一陣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手持紫毫筆的朱厚照側耳聽了聽,嘴角一抿,緊接著,再次落筆。

  在鋪紙、落筆、行筆、收筆、換紙的反復過程,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朱厚照終于放下手中的紫毫筆,先伸了伸腰,再甩了甩雙手:“先寫到這,收起來吧。”

  喝了杯茶后,朱厚照走至文華殿庭院,仰頭望了望僅露出一絲光亮的天空,又朝跟在自己后面的何文鼎、劉瑾和王偉招了招手:“都別傻站著,隨孤跑步去。”

  說著,他已邁起腳步往西北方走去,何文鼎、劉瑾和王偉似早已習慣這般,默默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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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校場內,隨著朱厚照一令聲下,何文鼎、劉瑾和王偉并排奔跑于前。

  朱厚照自己卻跑在最后,名為押陣,離前面的三人有七八步之遙。

  跑了未足百步,劉瑾越來越慢,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與前面的何文鼎和王偉已拉開了四五步距離

  “小瑾子,你是怎么回事?是沒吃飽早飯,腿軟跑不動呢?還是偷懶不肯跑?”朱厚照輕喝一聲。

  “千歲爺,老奴……五十……好幾,老了,跟不上……”劉瑾腳步又慢了幾分,扭頭苦著臉應道。

  “才五十多,老什么老,趕緊給孤跑起來。看來,你去歲在威武營訓得還不夠。”朱厚照道。

  “啊,夠了,真的足夠了。千歲爺,老奴跑,現在就跑……”聽到這話,劉瑾竟氣也不喘了,一兩個呼吸就追上了何文鼎和王偉,那里還有剛才軟腳蟹的模樣。

  “威武營”三個字,仿似有極大的魔力,令劉瑾瞬間恢復了精氣神。

  “這才像樣,沒事裝什么呢。”朱厚照輕嘖一聲,又道,“你看小鼎子大氣也不喘。”

  “千歲爺,奴婢可不是小身板,慢跑怎會喘大氣。”何文鼎聽得馬上回應道,又瞥了一眼剛追來的劉瑾,更曲起雙臂,朝他揚了揚。

  劉瑾只當看不見,他是小身板,無力反駁。

  “瑾爺,如果你在威武營待上半年,那不得折在營里?”何文鼎笑道。

  “你以為就你能在威武營無恙呢?”劉瑾佯怒道。

  “我在營里待了半年,你才多久?剛一個月,就叫苦連天。”

  朱厚照搖了搖頭,這也要比試一番?

  “千歲爺,讓奴婢也去威武營待一待吧?”個子最小的王偉滿臉都是羨慕之色,側著身望向朱厚照。

  朱厚照打量了他一下,問道:“你如今身長多少?”

  “四尺四寸。”王偉道。

  “那不行,”朱厚照頓了頓,又道,“起碼今年不行,等明年吧。”

  王偉的臉色本已一暗,聽到后半句,馬上笑顏逐開:“謝千歲爺。”

  “丑話說在前頭,你可別像小瑾子那般叫苦叫累。”

  “奴婢保證不會。”王偉應道。

  劉瑾聽得訕訕一笑,心中卻暗道,你這孩子,那威武營是一般人待的么?只要在那里待半個月,掉層皮都算輕的,你還鉆尖腦袋要去?真傻啊。

  跑了約莫二刻鐘,朱厚照喝令眾人停了下來,接著走到劉瑾跟前,上下打量著他。

  劉瑾被他看得一陣心驚膽寒,躬著身,一臉討好地道:“千歲爺,奴婢做錯什么了?”

  朱厚照“嘿”地一聲:“小瑾子,你還知道自己做錯了呢?孤告訴你,若明日還故作跑不動,你明年就和小偉子同去威武營吧。”

  “老奴不敢了……”劉瑾心中一凜。

  “都給孤記住,沒有一副好身板,你們以后如何替孤做事?”

  何文鼎、劉瑾和王偉頓時唯唯諾諾,心中卻興奮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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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文華殿,剛坐下,朱厚照便已道:“小偉子,先取《武經總要》的二十九卷來。”

  王偉應聲而去,過得數息就折返而回,手中多了一卷書籍,躬身遞給朱厚照,問道:“千歲爺,這《武經總要》都看了不下十回了,咋還看呢?”

  “孤如果說不是看的,是翻來玩的,你信不信?”朱厚照輕笑道,王偉緩緩搖了搖頭。

  《武經總要》,是宋時,由曾公亮和丁度等人花費了五年多編成的兵書。

  內容甚為豐富,既包括選將用兵、訓練行軍、城池攻防、武器裝備等,又錄有不少歷代戰例以及用兵得失評判等,而在陣營裝備等部分,更配有插圖,可謂圖文并茂。

  朱厚照沒和他說再什么,只將《武經總要》翻了片刻,又讓王偉取其它書籍來。

  就這般,連續翻了十數冊書籍后,大半個時辰又沒了。

  朱厚照微瞇起眼作養神狀,約莫過了一柱香時間,突然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緩緩睜開眼,往聲音來源處望去。

  一名頭戴烏紗帽、身著雜色團領衫的中年男子,在一名宦官的引領下,走了過來。

  離朱厚照還有七八步,那中年男子已倒地跪拜:“臣楊廷和,叩見殿下。”

  “起來吧。”朱厚照嘴角一翹。

  那中年男子正是昨日和朱厚照打賭輸了后,從文華殿無奈退走的楊廷和。

  “謝殿下。”楊廷和緩緩站起。

  “想不到,前度楊郎今又來。”朱厚照輕笑起來。

  楊廷和尷尬一笑,應道:“殿下……”

  “老楊,孤昨日已說過,不需要你來文華殿講讀。”

  “殿下,臣乃奉皇上之命,來為殿下講讀的。”

  朱厚照搖了搖頭:“老楊,你大可放心,孤自會向父皇道明,斷不會責罰你。”

  “臣如再擅自離去,即為不遵皇命,臣萬萬不敢。”楊廷和躬身道。

  “既然你這般堅持,那孤就給你道個明白。”朱厚照輕嘆了聲。

  “臣愿聞其詳。”楊廷和似乎松了口氣。

  “老楊,”朱厚照臉色一正,“孤知道你是天順三年生人,天資聰穎,年僅十二歲已在四川府鄉試高中十七名。”

  楊廷和頓時一愣,不知眼前的殿下為何突然說起自己的過往來。

  朱厚照卻沒管他,又道:“十九歲那年,你于會試取得三十四名。但接下來的廷試,你似乎發揮失常,只位列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

  楊廷和越聽越心驚,殿下怎么對自己如此清楚?

  在他的驚疑之間,朱厚照繼續說著:“而那科,憲宗純皇帝共選取了二十八員庶吉士,你有幸成為其中一員,得以進入翰林院讀書績文。在數年后的考成中,你又因學業優秀,被授為翰林檢討。”

  庶吉士,也被為庶常,是老朱取自《尚書立政》中的“庶常吉士”。

  老朱設立“庶吉士”的本意,是為了讓新科進士盡快諳熟政務,而令他們先到各個衙門觀政。

  其中,派往六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這些衙門的,喚作“觀政進士”,而去到翰林院、承敕監以及六科等近侍機構的,則稱為“庶吉士”。

  庶吉士須先在翰林院學習數年,之后還要考成。如果成績優秀,則能繼續留在翰林院,二甲的授為“編修”,三甲則授“檢討”。

  而沒能留在翰林院的那一部分人,通常會成為科道官、六部主事,或者出京擔任州、縣官等。

  翰林院是大明的養官、儲官機構,流動率比較高。科舉精英不斷流向翰林院,翰林院又不斷向各個重要機構輸送人員。

  有明一代,自天順朝以后,流行著一種說法:“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而成為庶吉士的進士,更被視作“儲相”的人選。

  不過,大部分的翰林院官員,終生也只是屬官或史官,能進入內閣的畢竟只是極少數,而且翰林官很清苦的,遠不如其他衙門。

  瞥見楊廷和開口欲言,朱厚照揚了揚手,制止了他,不緊不慢再道:“弘治四年,老楊你參與編修的憲宗純皇帝實錄順利完成,得以升為翰林侍讀。第二年,你更被孤的父皇點為經筵講官。”

  “前年,你返四川府丁祖母憂,直到今歲服喪期畢,才起復了原職。”

  聽到這里,楊廷和的心中只得“震驚”兩字,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毫無實職的正六品翰林侍讀而已,為何這殿下對自己的過往竟能脫口而出?

  “老楊,孤說的可有錯?”朱厚照嘴角扯出兩道弧線。

  “臣惶恐,殿下所言絲毫不差。”

  朱厚照又道:“那你可知,孤出閣讀書之初,按規例是設了四員講讀官的,為何如今只得一員?”

  聽得朱厚照突然轉而說起講讀官的減員來,楊廷和自是茫然不已,搖頭道:“臣不知。”

  按照最初制定的出閣讀書禮儀,文華殿的日常講讀不僅流程繁瑣,而且陪侍的人員也甚多。

  主要人員,包括四名講讀官和二名侍班官,還有侍書官和校書官各一名。

  早朝結束時,就是文華殿講讀的開始,當日負責侍班和侍讀等人員,要先向朱厚照行叩頭禮,然后分成東西兩列站立。

  一般是先讀四書,由宦官為朱厚照翻開相應書籍,然后站于東側的侍讀官上前來伴讀,讀十來遍之后,就退回原來所站的位置。

  接著會讀經史,翻書的依然是宦官,而伴讀的會換成西邊的侍讀官,他們上前讀得十數次才退回原位置。

  前后不過半個時辰,就算讀完書了,沒錯,只是“讀”完而已。

  接著宦官會撤去案具,各官員能短暫告退。

  待到巳時,數名官員要重新列班,將之前伴讀的四書及經史,向朱厚照一一講解明白。按先前的流程,從講四書開始,再到經史,講解人即原來相應的講讀官。

  “講”,一般也是半個時辰左右。

  一“講”完,那各官員就能再次叩頭告退,真正結束他們當日的“讀”和“講”,然后該干嘛就干嘛去。

  “只因孤覺得過于繁瑣,未足一月,孤便懇請父皇將四員講讀官減至一員,并修改規例。”

  見楊廷和沉默不語,朱厚照又道:“孤時年僅三歲,請旨后即獲父皇恩準。如今孤無須你講讀,請旨后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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