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覆亡(中)
    從曹軍本隊無數將士的角度看去,只見漢軍陣型變幻,便如浪潮翻涌,將攻上塬地的曹軍鐵騎盡數吞沒。而無數將士高呼,聲稱曹軍重將皆死,更沉重打擊了曹軍的士氣。

    這時候,就連原先尚在攻打姜維所部的一批曹軍騎兵,也惶惶然退了回去。而領兵的中級將校則折返本隊,與剩余的十余名中級將校簇擁一處,爭論后繼該怎么應付。

    讓他們稍稍感到安心的是,張郃、閻行二將各領本部精銳,正橫貫在本隊前方。漢軍士卒稍稍前出試探,二將所部仿佛巨大的礁石,縱然面對怒潮拍打,始終屹立不動。

    二將本應該隨同曹彰一齊陷陣的,但或許因為包抄側翼的路途較遠,二將尚未登上塬地,曹彰親領的精銳就已經崩潰了。

    按照軍法,二將有失期的嫌疑,當斬。可現在主將曹彰生死不知,誰也沒膽量,更沒資格去追究張郃、閻行二人。不少人反倒覺得,有他兩人在,將士們便有了主心骨,至少,接著能有人發號施令。

    可兩位將軍彼此之間,那種敵對的架勢是怎么回事?

    這兩位,一人常在荊襄作戰,一人舊駐關中,沒聽說他兩位有什么沖突啊?

    眼前何等關鍵時候,這兩位,怎么突然內訌起來了?

    兩位何必如此……戰局如此,所有人是降是守是走,總得有人說一句話啊!

    在諸多曹軍將士迷惑而驚恐的眼光中,閻行忽然策馬出陣,向張郃所在的方向走近幾步。

    閻行的穿著始終很醒目,身披魚鱗鐵鎧,外罩素白披風,頭盔也是亮銀色的。這當屬羌胡人的習俗,而如此裝束的將領,一定對自己的身手極度自信,敢于在戰場上以寡敵眾的強悍武人。

    張郃從沒和閻行交過手,不知道他的身手究竟如何,但聽說此人曾經幾度與馬超廝殺,吃過大虧,也占過上風。可見其人至少也是僅次于馬超的猛將。無怪乎當年的韓遂、后來的大魏皇帝曹丕,都對閻行異常厚待。

    閻行往張郃的方向走了幾步,提氣喝道:“儁乂將軍,何妨當面談一談?”

    張郃猶豫了一陣。

    閻行又嚷:“儁乂將軍,你我須同是大魏的臣子!如今大敵當前,你竟然不愿與我談一談對敵之策么?”

    張郃不禁罵道:“這廝適才臨陣怯戰,把曹子文賣給了敵軍……他竟然好意思說,與我同為大魏臣子!他怎么配!”

    他雖奮然指責,身邊的從騎們卻沒有接話的。所有人都想到,適才儁乂將軍你領兵包抄漢軍,動作似乎也較正常的戰場調度要慢一些。曹子文撞上漢軍那冒煙突火的古怪武器時,我們距離敵人還有三五百步……然后也未見多么用心支援,轉而退了回來。

    當時我部如果決死沖殺,戰局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般?

    如果閻行不配為大魏臣子,儁乂將軍你又如何?我們這些作下屬的,不好妄加揣度將軍的想法,但要跟著你痛罵閻行,臉皮未免太厚。
    當下從騎們默然無語。

    張郃罵了好幾句,眼看無人捧場,自己也覺得沒趣,于是鼓勇策馬出列。

    “卻不知,彥明想和我商議什么?”

    閻行嘆了口氣。過了半晌,他搖頭道:“儁乂將軍,我真沒有想到,你會臨陣勒兵!其實,若足下所部能配合任城王從左翼突入,我們未必沒有勝利的可能。”

    “彥明休得胡言亂語……”張郃冷笑:“我部如果投入戰場,走的是曹子廉、張文遠所向,正對著漢軍虎賁中郎將向寵所部,總須得一場惡戰才能突破。而彥明所部如果投入戰場,倒能夠直取漢軍空虛無備的右翼……那里才是決勝的關鍵!卻不知,彥明的動作為何如此遲緩?”

    閻行仰天打了一個哈哈,沒有就這個話題再糾結下去。

    歸根到底,曹魏之運將終,人心不屬。這場看似同仇敵愾的決心突襲,其實也有懷抱不同意圖的人摻雜在內。只不過,因為各方此前都深埋水面之下的緣故,此時忽然露出了真實的身份,反而有些不適應。

    這種局面,在張郃、閻行而言是尷尬;而在兩人原本共同效忠的曹魏來說,則未免太過悲涼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兩人都非投降漢室。否則的話,此前倒戈一擊,或現在縱聲一呼,身后數萬騎便走到末路了,根本就容不得兩人再作談判。

    “此番領兵突襲的路上,我仔細想過。大魏終究還坐擁數州之地,百萬之民,也有數十年的經營,乃至朝廷體制。縱然漢家復興,兩家也非三五年能分出勝負。縱使最后要輸,曹氏多享受幾年稱王稱帝的榮華富貴,難道不好么?何況,誰知道數年乃至十數年后,天下局勢不會有出乎意料的變化呢?”

    閻行微微冷笑:“皇帝作出如此決斷,不似是堅忍不拔的雄杰,反倒像是輸急了眼的賭徒……是誰在皇帝的耳邊攛掇?又是誰明知此行艱險,卻不發一言勸諫?儁乂將軍,你和你身后的人,這么急著要讓曹氏的精銳一朝喪盡么?”

    張郃默然,過了會兒道:“在大局上,此是萬般無奈,不得不爾。而在我的私心里,這是為求自保的一點小小手段。雖如此,我心中的沉痛,非汝能知。”

    閻行以手指點了張郃兩下,戲謔地道:“儁乂將軍進軍的速度,比我更慢,莫非因為儁乂將軍的沉痛勝于我,所以才會如此?”

    這般言語,未免過份。

    你不也一樣叛賣了主君么?同樣的行徑,難道就比我高尚一籌?

    張郃臉色鐵青,頓時就要喝罵回去。

    就在這時,他靈光一閃,瞬間想通了閻行所作所為的緣由。

    “終究曹氏乃是故主。背棄故主,非我本愿;人非草木,焉能無情?”他慢吞吞地道:“無論如何,我都不似彥明這般,不僅背棄故主,還要背棄祖宗。彥明,漢魏兩家都能給你榮華富貴,你不動心,卻要去求諸于草原……難道鮮卑人給你的肉,竟比中原的食物更香甜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