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九百七十二章 汲水
    天氣連續晴好了三日。六月上旬的時候,鹿門山周邊的道路地面稍稍干燥,可以調用大軍。于是曹休立即發動重兵,往排山方向聚集的交州軍發起進攻。

    三天前,雷遠在排山只有數百將士。曹休誤以為交州軍主力提前抵達的緣故,甚至不敢發起小規模的滋擾。趁此良機,后繼交州將士不斷趕到,三天之內,便在排山上下設下了六處營寨,駐軍九千余人。

    排山位于鹿門山區最東南角,扼住了鹿門山曹軍的咽喉要隘。故而曹軍也沒什么奇謀妙計可用,惟有一波又一波地猛攻猛打。

    負責抵在排山最北,靠近香爐山曹軍營地的一處埡口,短時間內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曹軍以甲士為先導,仿佛潮水般地進退廝殺不休。從昨日早晨到今日午后,連續發動了六次進攻,六次都被駐守此處埡口的王平擊退了。

    王平連續指揮作戰,自家也覺得有些疲憊。他往周圍看看,間不遠處的土崗上新立起了眺望用的棚架,棚架的茅草頂子也已初具規模。

    他便走到棚架下頭,脫下頭盔,對副手李禾道:“我睡一會兒,你們仔細盯著。”

    李禾還沒答應,王平便已經鼾聲如雷地睡死過去。

    王平是賨人出身,又目不識丁,什么兵冊戰策是一概沒有看過。但他性格嚴整,記憶力極佳。日常使人誦讀典籍給他聽,聽過一遍,就能備知其大義,論說不失其指。

    他隨雷遠征戰多年,雖然不曾建過什么奇功,卻勝在穩健扎實。雷遠讓他固守埡口,他便竭盡全力固守埡口,別的什么也不多想。哪怕曹軍的攻勢再猛,哪怕好幾次防線搖搖欲墜,最終卻都維持住了,并不曾失守。

    李禾見王平睡下了,便喚親兵取了氈毯替王平蓋上,自己轉去督促埡口的守御工程進度。

    王平領著部下兩千余人,在排山以北的過風埡當道設寨。過去兩天里,將士們一方面抵御曹軍,一方面竭力挖掘壕溝、堆砌土石垣壘。到這時候,壕溝和土石垣壘都已經初具規模,另外還砍伐山間老竹,做了數千枚尖銳竹簽,布設在攻打埡口的必經之路上。

    這時候李禾站在道路正中向北看,便見許多竹簽都被踩進了軟爛的地面里,還有些七歪八倒地沾著血。數名被交州軍弓弩重傷的將士,正躺在竹簽之間,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呻吟著,似乎離死不遠。

    再往北看,見不到曹軍的蹤跡了。過風埡北面是一片無名嶺地,曹軍每次受挫,必退入嶺地之后再作整頓,下一次攻勢,約莫要過半個時辰。

    李禾轉回身,對親兵道:“讓將士們按照本曲曲長安排,先下來半數,抓緊時間歇息進食,一刻之后,換另外半數。”

    親兵們連忙去傳令。

    李禾字仲苗,是吳郡由拳人,家族中幾代人擔任吳郡的兵曹、賊曹吏員。孫策渡江時,他為躲避戰亂進山,被迫從了山越宗部。后來賀齊征伐山越,李禾遂降伏于江東,隨賀齊歷戰有功,一刀一槍殺出了營司馬的職務。

    后來賀齊隨同吳侯攻打荊州,卻在江陵以北遭關羽陣斬。李禾第二次被俘,不久后歸屬到交州軍的治下,與諸多同伴一起遷往蒼梧。

    那幾年里,雷遠所部擴充非常之快。在雷遠看來,在江陵被俘虜的吳軍都是老卒,基層軍官更是珍貴的財富,這些人若隨意當作苦力消耗了,極其不值。故而交州軍府在吸引、收編江東武人方面頗下了一番工夫。
    李禾便在此時投入交州軍中,憑著自家家傳的兵法和、尚氣任俠的性格得到同伴的擁護,一步步被提升上去,去年起擔任了王平的行軍司馬,常替王平處置日常軍務。

    正在抓緊勞作的將士們聽到李禾的命令,便每個曲退下來半數。

    他們圍攏成一個個圈子,拿出腰間皮囊里的干糧進食。只是雨后山間水塘多遭泥水污染,沒法直接飲用,派到埡口兩側高處取泉水的同伴又遲遲不回,于是將士們只能梗著脖子,艱難吞咽,有人咽著咽著,噎住了,同伴慌忙用力拍打后背;也有人被干燥的炒面嗆到了氣管,猛烈地咳嗽起來。

    這種難堪局面下,將士們難免抱怨。先有這么一人兩人,接著好幾個圈子里,不同統屬的士卒都嚷:“為什么汲水的還不回來?去了太久了,莫非睡在了路上?兄弟們的嗓子眼冒煙啦!”

    李禾按著腰刀,在吃飯的將士們中間走動,有時候鼓勵鼓勵將士們,有時候當場提拔某個士卒代替戰死的什長或伍長。這時連著好幾個曲都有將士抱怨,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行軍司馬的主要職責之一,便是負責日常衣食住行。喝不到水,這也是李禾的責任。

    李禾立即召來幾名曲長,劈頭問道:“水呢?”

    一名曲長干笑道:“適才惡戰,取來的水袋立刻就被分開喝盡。李司馬放心,我已連續派了兩批人上山,很快就會回來。”

    另一名曲長道:“往東面取水已經回來了,西面坡地去的人還沒來,我已派人催了!”

    還有一名曲長也道:“是是,東面的兩撥人都回來了,西面的慢了!”

    李禾點了點頭,正待揮手讓曲長們散去,腦海中忽有靈光一閃,當即厲聲喝問:“你們幾個曲,都派了人取水……往西面山林去的三撥人,都沒回來?”

    曲長們都是有經驗的軍官,此前分頭作戰,并未注意這小事;聽得李禾厲喝,都反應了過來。先前答話的曲長更不遲疑,反手拿起背負的長弓,向西面山上放了一支鳴鏑。

    過風埡東西兩側深山密林,很難通行,但王平此前仍往兩地各安排了二十人,讓他們攀援樹木,登高遠眺。按照軍法,這支鳴鏑發出,代表有緊急情況發生,高處了望的將士必須立刻以鳴鏑回應,延誤者立斬。

    然則,沒有回應。

    眾人屏息凝神去聽,似乎有些隱約響動,是不是有人在喊什么?這響動隨即被林間山風掩蓋了。

    李禾大叫道:“西面山上有敵!列陣戒備!”

    話音未落,西面山上數百箭矢飛來。

    箭矢橫掃過將士們圍攏用餐的平地,頓時激發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為了吃東西方便,將士們很多都除下了頭盔和鎧甲,箭矢一到,輕而易舉地貫穿了他們的肢體,讓他們痛苦地嘶吼著,滿地翻滾。

    李禾身為行軍司馬,日常很注重自家的威嚴,時時甲胄俱全。于是雖然挨了好幾箭,卻都沒能射透他的甲葉。

    他大聲咒罵著,喝令將士們聚攏到持盾的同伴身邊,立即列隊備戰。忙亂間他又抽空看了看王平正酣睡的那處棚架,卻正見到棚架的茅草頂子被許多箭矢打得千瘡百孔,然后轟地一聲塌了下來。

    茅草亂飛遮蔽眼目,也不知王平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