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八百七十四章 信任(下)
    喪亂以來,漢家制度崩潰,由士人到豪霸,無不競相侵奪朝廷的控制力。以至于亂世綿延數十載以后,崛起的英雄仍不能恢復當年的漢家集權。

    不談形如草臺班子的孫氏,也不談與世族高門彼此依賴、卻又時時舉起屠刀的曹氏。只漢中王麾下,各方勢力彼此之糾纏、對抗,其實也復雜到難以想象。

    這些勢力中,有與漢中王私人關系密切的元從,有通過婚婭和學術傳承緊緊報團的荊州人,有對外人充滿提防又動輒自家內訌的益州人,有被視為一體,其實籍貫分屬關中、荊襄,想法不一的所謂東州士,當然還有如雷遠這等自成體系的豪武家族。

    再劃分下去,任何一個勢力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

    比如元從當中,以關羽、張飛為首的元從武將一系,就和那幾位親近的侍從文人沒什么往來;關羽更是儼然自成為漢中王以外的軍方獨立山頭。而在荊州人當中,以黃忠為首,包括霍峻、魏延在內的武人和荊襄士族高門并非一體;而霍峻又與獨處交州的雷氏宗族形若盟友。

    所有的人,當然都高舉著興復漢室的旗幟,站在漢中王的身后。但也難免各懷心思,彼此掣肘。嚴格說起來,其實漢中王政權內部的種種牽扯,與江東政權相比,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如果形勢發展順利,各方俱都歡歡喜喜,升官發財。可經歷了這一場惡戰之后,政權內部的諸多矛盾,隨時將會爆發。

    此前數載,因為有潘濬這個典留州事的士人首領在,以關羽為首的元從和荊州人分掌軍政,彼此相安無事。

    但這一戰里,潘濬等人只差一步就把玄德公的荊州斷送了;此刻關羽對著江陵城里的荊襄士人……他們固然一個個都說自己守城有功,還動輒拿出幾個江東人的首級來證明,可關羽怎能相信?

    潘濬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沒有得到江陵城里諸多有實力的宗族承諾,如果沒有叛亂之后聚合荊州士人為一體的信心,絕不會貿然行事。

    最終與潘濬并肩作戰的,固然只有李肅等五人及其下屬。但常理推算可知,承諾與潘濬共進退的人,至少有數倍;了解潘濬與江東往來,卻始終知情不報的人,必定還要多出數倍!

    這些人竟能如此無恥!他們怎么敢?

    這些人哪還值得信任?

    關羽想到這里,怒氣和戒懼,全都無法遏制。

    當日袁曹相爭,曹操在官渡戰勝,遂收集袁紹與許下諸人往來書信,皆焚之以示既往不咎。但那是在袁氏大勢已去的時候,曹操料定這些人日后再也無所施展。如今,孫氏的勢力尚在,孫權本人尚在。萬一時局變化,誰能保證荊州士人不再故態復萌?

    退一萬步,站到荊州士人的立場上來說,潘濬既然失敗,他和他的那么多同謀盡數落網,天知道這些人在被明正典刑之前,又會攀扯出誰來?一旦被牽扯其間,這些荊州人又會如何應對?

    關羽說他很難再信任,這想法并沒有錯。

    無論站在關羽還是荊州士人的立場,既出了這檔子事,彼此的信任就很難恢復了。而想要重建信任,更是難如登天。

    但關羽事實上又什么也不能做,不僅不能做,甚至還得捏著鼻子,暫時裝作一切如常。頂多殺幾個江東人,發發火氣。

    就算荊州士人有許多首鼠兩端之徒,難道關羽真能將他們一個個揪出來?就算揪出來,難道還能用大刀劈頭砍去,盡數斬首?

    這些人和這些宗族,每一個都深深植根于地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彼此同氣連枝,掌控著輿論,掌控著荊州的地方管理。關羽真敢大肆懲處,荊州士人必然同仇敵愾,荊州的基層管控立刻就會癱瘓。

    更有甚之,曹操殺邊讓的殷鑒在前。萬一在某個時候一夫奮臂、舉州同聲,豈不是給自己添亂么?

    過了好一會兒,關羽才沉聲道:“吾兒曾對我說,他很羨慕續之對下屬、對地方的管控如臂使指。我想 。我想,這總不見得純由軍威所致,必定有些獨到的手段。”

    頓了頓,他又道:“續之在樂鄉、宜都等地的經營,我一直在關注。續之當年在樂鄉的時候,按照十戶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鄉的規則架設層級,調用老卒來擔任社吏和里吏,然而從中擇選可用之才加以拔擢。卻不知……”

    他望了望雷遠:“卻不知續之在交州,還能這樣做么?”

    雷遠立時便知,關羽實在惱怒于荊州士人竟能私下串聯,將他這董督荊州的前將軍完全蒙在鼓里;故而,他起意用忠誠于漢中王的武人楔入地方基層政務,侵奪士人對地方的管控能力。

    關羽雖然不是文臣,但以他在漢中王麾下的特殊地位,并非尋常臣子可比,也不是軍政職權所能限制。他如果決意推行某一項施政策略,自然能策動足夠的盟友。而漢中王也必然會鄭重考慮關羽的意見。

    可惜的是,以當代的條件,對基層管控之艱難實在超乎想象。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可行,但又必定面臨天然的困境。

    雷遠應聲答道:“君侯,我在蒼梧郡下的廣信縣依舊使用此法。但其余各縣,暫時無法推行。”

    “哦?以續之之力,竟不能將此良法推行于全郡?這是為何?”

    “一來,老卒精銳剽悍,實乃軍中之寶,除非重傷殘疾,不能再戰,否則軍中不愿輕易放他們退伍。我初到樂鄉時,因為攜有自江淮敗逃來的部眾,需要退伍安置的殘疾老卒甚多,故而以他們為社吏、里吏,既能掌控黔首,又解除了老卒安置的燃眉之急。但退伍老卒的數量終究有限,很多人就算退伍也屬軍戶,不除軍籍。如今交州軍兩萬余眾,每年適合擔任社吏、里吏的,不過百數……君侯,這是杯水車薪。”

    “原來如此。”關羽微微頷首,捋了捋胡須,露出深思的表情。

    雷遠繼續道:“另外,不瞞君侯。退伍老卒雖然忠勤,卻無學識,很難直接擔任吏職,更難適應較高的職務。為此我專們召集了一些士子開設庠序,用以培訓彼輩,授之以基本學問和技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卒們在庠序之中受士子的教誨,難免會受輿論的影響。他們再到基層為吏,更繞不開地方上的鄉豪、大族。若不能將他們大批投放到一地,使他們能夠彼此支撐呼應……不瞞君侯,以我這數年來的見聞,分散派遣出去得社吏、里吏,有的身陷地方上的糾葛,疲憊不堪;還有許多人,很快就不自覺地站到了鄉豪、大族的利益上。其中相當數量的,還會與地方上的豪強狼狽為奸,進而跋扈鄉中,魚肉百姓。”

    關羽作了個揮手下劈的動作:“既如此,便依國法處置,有何為難?”

    雷遠嘆道:“此等人,我發現一個,嚴懲一個,哪怕依律當殺頭的,也絕不寬宥。然則,他們本來都是軍中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好男兒。是我將他們安置到了不適合的崗位上,才引發了后繼之事。雖然不得不殺,我實在于心不忍。”

    聽了雷遠的嘆息,關羽默然,目注他了片刻,然后道:“待到諸事底定,我會遣人到蒼梧走一走,看一看。”

    雷遠道:“自當掃榻相待。”

    “另外,中樞遣來應對荊州局面的重臣,這會兒應該已經要出發了。待此人到來,我會向他建議,在江陵試行此策,看看效果如何。”

    雷遠沒料到關羽依然有這樣的決心,忙道:“君侯,當日樂鄉是片荒地,廣信更遠在化外,縱有地方勢力,終究不能與我對抗,所以此策方能推行。而江陵則不然,此地是荊楚人文薈萃之所,我擔心……”

    關羽略提高嗓音,叱了一句:“續之你擔心什么?我才是最該擔心的人!”

    這話一點沒錯,雷遠惟有苦笑。

    關羽沖雷遠喝了一聲,自家覺得有些失禮,隨即又放緩語氣:“當然,當務之急還是應對江東。具體如何善后、如何談判,續之務必要一同參與討論,我仰仗續之的地方,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