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不解
    夜色沉沉,合肥城在孫權眼中,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除了城墻上一列火把星星點點的晃動,沒有任何其它的動靜,城中的歡呼喜悅之聲早就寂靜下來,遠方的林地間傳來零星犬吠。

    早晨向合肥圍攏的將士們,已經陸陸續續撤離。其中大部分直接船,在巢湖水寨中駐扎,少部分留駐在逍遙津的西側,繼續保持對合肥的威懾。

    其實也談不上什么威懾。早上那一戰以后,江東將領們俱都震駭,連帶著之后揮軍攻城,也都顯得虛應故事,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來。畢竟徐盛、宋謙等將全都吃了大虧,陳武還送了命,其他將校既知那個兇悍無比的煞星就在合肥城里,就不太愿意驅使部屬登城苦戰。

    江東長期以來,都保持著兵為將有的制度。部曲下屬是將領的立身之本,將領的地位通過部曲下屬的規模來體現。比如昔日周郎就有部曲四千余人,以荊州的四個縣為奉邑。

    這就導致每次作戰的過程,也是將領們彼此競爭的過程,能用最少的損失奪取最多的利益,便是成功;而自家部曲折損慘烈,卻無收獲,自然就是失敗。

    以今天的局面來說,宋謙的部曲折損最為慘烈,幾乎代表著這位追隨孫氏多年的宿將,將從此退出一線。徐盛好歹在吳侯面前展現了幾分烈氣,雖然損失慘重,以后還有挽回的機會。

    至于陳武……這位廬江猛將自從吳侯接掌江東以來,就長期督領五校,乃是吳侯最信任的重將。吳侯還曾經多次到他家中拜訪,視之為友人。然而他死得太早了,所領的部曲難免會被吳侯收回,至多給宗族賜些復客作為撫恤。日后他的孩兒固然會得吳侯的厚待,但到底與陳武在日大不相同了。

    既如此,將士們對合肥城的攻打,就有些干打雷不下雨的架勢。哪怕有幾次登上城頭,曹軍甲士一旦趕到,將士們又呼啦啦地退了回來。這場攻城戰延續了整整四個時辰,合肥卻巋然不動。待到天晚,吳侯便不得不下令收兵。

    絕大多數將校在離開前沿的時候,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登船而走,最好明天也不要回來。或者明天換其他人攻城也行,至少可以平攤下損失,不至于只有自家倒霉。

    而孫權就站在高地上,注視著大軍翻翻滾滾地后退。

    他在這里站了一整天,腿腳酸痛,于是手扶著一柱矮樹,稍稍借力。

    這株矮樹中段被劈開了。此前孫權眼看諸軍攻城不利,憤怒地揮劍砍樹,并遣近侍持劍到前線去,號稱誰敢遷延畏縮,就以此劍將之立斬當場。可惜當整支軍隊都士氣不振的時候,這樣的威脅并沒有什么效果。

    合肥城巍然而立,甚至連城頭的堞墻、馬面都沒有被損壞多少;江東將士的尸體,反倒是層疊堆在城下,令人觸目驚心。

    兵法上說,凡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越是在戰場上瞻前顧后,就越是容易死,難道江東將校們不明白這個道理?不,他們都明白,只是沒法改變這局面罷了。畏縮不前固然容易死,但沖在最前,萬一遇見那個張遼呢?

    孫權想到這里,忍不住長嘆一聲。

    其實兄長孫伯符在時,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雖說為了瓜分袁術的政治遺產,主動承認兵士為將領所有;可孫伯符本身是沖鋒陷陣的 鋒陷陣的猛將,他東征西討,戰績冠于他人,故而所領有的兵力遠遠超過同伴們。

    憑借著軍事上的壓倒優勢,他能一方面誅除吳會名豪,壓制地方勢力,一方面擴取流寓北士,引為己用,兩方面都做得強硬。

    孫權可做不到兄長這般。武力上的缺憾,要求他必須對江東人和北人,都大致保持著寬容的態度。

    他更以授兵、奉邑、復客來滿足他們的利益,提升他們的安全感。使得孫氏政權從一個來勢洶洶的外來者,轉化為了淮泗舊人與江東人共同獲利的聯盟。孫氏本身,則依靠孫權出眾的政治敏感和平衡手段,成為無可爭議的盟主。

    這樣的局面,看起來很美。孫伯符離世的時候,孫氏“業非積德之基,邦無磐石之固”。孫權對下屬的大幅讓渡利益,自然就積了德,于是江東之邦,便牢固起來。

    問題是,當孫權想要擴張,想要實現他的王霸之業時,這些既得利益之輩的動力不足!合肥的戰略地位對孫權來說重要之極,可對部下將校來說并非如此。皖城那邊到底有朱光收攬的數萬戶口。合肥卻只是江淮間的一座孤城,既沒多少人丁,也沒多少財富積蓄,攻下來又如何呢?

    要解決這個問題,除非孫權事前大開賞格,許諾一旦取得江淮,就給予將校們更多的自主權,從江東劃分出更多的利益來補充他們的消耗。

    但孫權又不愿意。近年來,他已經深深感覺到部屬們各統部曲,阻兵仗勢,而中樞卻無力壓制的痛苦。他已經在考慮,該用什么樣的辦法稍稍遏制這種局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今天就兼并所有將領的部曲,怎么可能在分出利益予他們呢?

    這樣一來,將校們愈發不愿意出力,而吳侯所主導的江淮戰事,其實到這時候,就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了。打一個幾千人據守的合肥城都打成這副樣子,曹操南下以后,將會如何?

    想到這里,孫權只覺得心頭有火在燒。那火起自于他無法壓抑的雄心,卻并不形諸于外,只將自家孱弱的肺腑燎得枯焦。

    天色更暗了。

    朱治給諸葛瑾連連打眼色,諸葛瑾則轉而求懇地看向韓當。

    韓當眼觀鼻,鼻觀口,動也不動。

    三年前,吳侯攻合肥不克,而韓當在逢龍、硤石遭臧霸所敗。回到江東以后,吳侯對韓當頗有怨言,故而此番再臨江淮,全程都以朱治為主要的參謀,卻不理會韓當。

    韓當之子韓綜為此惱怒萬分,韓當本人也心不自安。

    要不是今日戰事不利,他才懶得到吳侯身前走這一趟。就算來了,也懶得多說半句話。

    諸葛瑾無奈,只得出列行禮:“此地距離合肥城太近了。既然諸將皆退,還請至尊遠離險地,明日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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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尊”這稱呼,是孫權的近臣們喜歡用的。孫權覺得頗能體現自己的雄心壯志,但這時候聽來,隱約有點不舒服。

    他又嘆了口氣,不解地問道:“同為宗族部曲,為什么那雷遠所部善戰異常;而我江東之人,就只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