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漢鼎余煙 > 第四百二十二章 暗訪(下)
    雷遠從來沒有想過會聽到這樣的指責。所以,他下意識地連連敘說自家在宜都郡的施政。

    那些措施都是雷遠與幕僚們反復商議、一項項細細確定的。具體的實施方案如何,都有明確步驟;實行效果如何,也列入了對官吏的考核范圍,何者為上,何者為下,如何獎賞,如何貶斥,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哪怕雷遠出兵益州,大半年未回,但這時候開口說來仍很熟悉。

    然而年輕人仿佛聽到了什么荒唐無稽的事,他怒極而笑:“薄征賦稅?多加賑濟?設醫藥以救民?鼓勵開荒?鼓勵商人雇傭以增百姓收入?”

    他看看左右的同伴們:“你們可曾知道,有這樣的好事?你們可曾享過這樣的福?我們是祖祖輩輩生活在秭歸的百姓,能不能活得下去,我們會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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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身邊,越來越多的民伕們把獨輪車放下,沉默地站著。他們并不答話,但這種肅立,本身就代表了對這年輕人的支持吧。

    年輕人重新向著雷遠,慘然道:“我們但凡能……”

    他剛開口,奔走到近處的一名壯漢長鞭飛出,狠狠抽在他面頰。年輕人猝不及防,面龐上血肉飛濺,身體晃了晃,摔倒在地。

    “混蛋!為什么停步!都去推車!耽誤了朝廷的大事,誰能擔得起責任!”壯漢環視民伕們,厲聲喝罵著,隨即向前幾步,將那年輕人踹翻:“你們都是罪人!亡命!還敢抱怨?至于你這廝……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頭,做成肉脯下酒!”

    喝罵聲中,鞭子如雨點般落下,將那年輕人打得血肉橫飛。

    雷遠皺了皺眉。他箭步向前,一把握住了壯漢的手腕:“且慢!”

    壯漢冷笑著翻腕。

    可掐著他手腕的五指竟如鐵箍一般。他一掙,再掙,竟然沒有掙動。

    再怎么說,雷遠也是勤練不懈、屢經廝殺搏斗的武人,左臂的力氣尤其強些,斷不會輸給尋常人物。

    雷遠將這壯漢輕輕推開,向那年輕人道:“能起來嗎?”

    年輕人晃晃悠悠起身,咧嘴冷笑:“能,怎么不能?”

    此時壯漢的同伴們紛紛趕到。大約二三十人,全都是青衣綠幘的豪奴打扮,個個挺胸凸肚,手持馬鞭桿棒之類,往雷遠左近逼迫。

    李貞與扈從們立即拔刀對峙。

    雷遠抬眼看看這群豪奴,轉回來問道:“為什么沒有活路,說來聽聽吧。只要我知道了,雷府君也能知道。”

    年輕人凝視了雷遠半晌。

    “我們這些人……”他揮揮手,指示身后的民伕們:“……都是秭歸縣里的普通百姓,多為貧家、下戶。往年雖然難免官吏苛暴殘民,總不至于比比皆是,勉強總還能過日子。可是自從雷府君就任,在郡中大興冶鐵之業,縣中大戶遂開采石炭、制備石灰以得暴利。”

    雷遠應道:“攻山取銅鐵、石炭等,動輒一歲十萬功以上,若無官營,便非大姓豪右莫辦。”

    “沒錯!沒錯!大姓豪右們自去生財,我 生財,我們本來無話可說,可他們挖掘、開采、運輸的人手不足,又不愿竭盡自家徒附部曲之力,就勾結官吏,羅織罪名對百姓施以徒刑……我們一旦受罰,就被調為文氏、鄧氏的隸屬,或三年,或五年,為這些大姓豪右拼死勞作!”

    “竟有此事?”雷遠的視線越過他,看看他身后那些民伕們,果然不少人都有受髡刑的痕跡,他們破爛不堪的衣物仔細分辨,也像是赭衣。他們真不是被人雇傭的民伕,而是服苦役的罪人!

    此前揮鞭的壯漢這時揚聲道:“足下有所不知,這些人確實是秭歸縣的罪人。他們有的逃稅,有的斗毆,有的不孝,都是證據確鑿。我家家主與夷道城中官營的鐵場有約定,這才調他們來,勒令他們以開采、運輸石炭的方式服役。其中并沒有什么不合規矩的地方。”

    “你放屁!”那年輕人怒吼道:“秭歸縣中的百姓一共才兩千戶不到,這半年里,因為各種原因被判徒刑的幾有千人;無罪而遭你們劫持、奴役的又有千人;在各處被你們私刑而死的,不下數十人!整個秭歸縣,家家戶戶哀聲傳遍,都是被你們所害!都是受你們的炭場所賜!”

    雷遠還沒答話,李貞已經暴怒:“竟然如此?狗膽包天!喪心病狂!”

    事情很簡單。因為雷遠鼓勵官私經營產業的緣故,文氏和鄧氏在秭歸建了一座夠規模的石炭場,用兩千余人入山作炭。當然,這一定是從無到有逐漸擴充出來的,能夠擴張到如此規模,顯然盈利不小。

    然而兩千余人的傭價是多少呢?

    如果都以雇傭方式的話,每日每人須支付二十五錢上下。石炭場運行一個月,就是一百五十萬錢以上的費用,運行半年,則須支出一千萬錢。

    這不是小數目了。靈帝在位時賣官鬻爵,一千萬錢,就可以三公重臣的職務。這足夠使得當地大姓為之神魂顛倒,肆意妄為了。為什么要雇傭人手呢?這些錢財不是白白給那些賤民賺取了么?

    你看,我們只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輕而易舉地就能將整個縣的平民都罰作苦役。用他們干活,一錢都不用給,還可以任意驅使,哪怕折磨死了人,也有縣吏出面遮掩,多好?

    這年輕的民伕所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雷遠聽得出來。

    雷遠不是那種抱負遠大卻無視民間疾苦的人。

    在他覺醒前世的記憶之前,有許多年就像一個普通平民那樣活著。他游蕩在淮南各地,廣泛地接觸掙扎在底層的百姓們,耳聞目睹那些可怕的苦難。

    那些都是亂世中的常態,對一個山間土豪的次子來說,并不鮮見。他曾經與流民們共同躲避軍隊的捕殺,曾經小心翼翼地穿越血肉橫飛的戰場,曾經目睹百姓們以樹皮草根為食甚至易子而食。這一切使得年少雷遠驚恐、惶惑而無奈,直到另一世的見識忽然充斥頭腦,完完全全地改變了他。

    從那時候起,他就想著,一定要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一定要讓跟從自己的百姓們過得更好。但他真沒有想到,豪強大姓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程度,還遠遠超過百姓們。為了攫取他們所需的美好生活,豪強們可以做出任何事,踐踏任何規則。

    廬江雷氏本身也是豪強,但他們是以軍事實力立足的豪武家族,一切都圍繞著維持部曲,提升戰斗力。面對著數百年傳承、不懈盤剝地方的大姓豪右,廬江雷氏的專業程度簡直膛乎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