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官獄 > 第040章 漂亮女人
  老舊的院墻上寫著“收破爛”三個字,院門敞開著,雖然是冬季,卻依舊能聞到里面散發出來的亂七八糟的說不清的味道。

  聽到院里有動靜,蔣震輕步走到門口,向里望去。

  院子不小,堆滿了很多雜物,一個跛腳的男人正在費力地收整著那些破爛。

  望向另一邊,破自行車、破電視、破洗衣機、破塑料件,門口處則堆滿了酒瓶等玻璃制品。只留下一條三輪車的通道,直接通到平房的門口。

  蔣震看著那個蹣跚的背影,心里說不出是何種心情。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當年是否對生母做了很過分的事情?是將她毆打出家門的嗎?

  那刻,他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蔣征同的背影,看著他將三輪車上的破爛一件件分類規整著,卻邁不動進去的腳步。

  之前,蔣震幻想過很多次與生父見面的場景。

  甚至還想著去找件破舊的衣服,裝成一個窮人來試探生父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可是,此刻干干凈凈的自己,穿得跟個領導似的。

  “你是?”蔣征同拎著酒瓶轉身看到院門口的蔣震時,皺眉問了一聲。

  蔣震一步步走上前,整個院落的布置更清晰,感覺他將這些破爛處理得還是很不錯的,挺整齊。轉過身,近距離看到他那張老臉,再看到他臟乎乎如干柴般的老手,并沒有感到心疼。只是感覺眼前這個人,是個苦命的人。

  “賣破爛?”蔣征同問。

  近距離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雖然跛腳但是身子卻直挺挺的時候,蔣震感覺自己身上有他的模樣。

  可是,心底里的“父親”形象,卻始終沒有幻化成型。

  童年的遭遇,以及在后來和蔣晴一起過日子的歲月里,父親是個無比陌生的存在。

  他無法在這刻喊出那聲“爸”,甚至說,都連承認是他兒子的勇氣,都沒有產生。

  “你是…蔣征同?”

  “我是。你是?”蔣征同皺眉打量著眼前的蔣震。

  感覺他長的有自己年輕時的幾分模樣,雖然那時候的自己比蔣震要矮一點,但是,這眉眼真的很像曾經的自己。只是,過了二十七年了。他對孩子這種事情,只敢去幻想,連問一聲的想法都不敢再有了。

  “我是縣委的,能進去聊聊嗎?”蔣震說。

  現在的蔣征同對于蔣震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

  那刻,他想要了解了解蔣征同是個什么樣的人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如果他是那種十惡不赦之人,如果他當初真的將母親打出家門的話,自己也沒必要非認他這個父親。

  “縣委的?”蔣征同聽后,做了個請的姿勢:“里面喝茶。”

  而后,拖著殘疾的右腿,一步步往正屋走去。

  正屋的客廳并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凈。一點兒都不像是收破爛的人家。

  墻上掛著一個老式的木質大相框,大相框里面有很多的照片。

  蔣震走過去,抬頭端詳著,想從里面找到母親的照片。

  相框里都是蔣征同的過往。他當過兵,有很多當兵人的合影照片。后面,還有幾張全家福。他穿戴整潔坐在中央,那個結婚的人可能是他的侄子,因為他胸前戴著“伯父”的胸花。

  可是,整整一面相框里面,沒有任何與母親的合影。

  “縣里找我什么事啊?”蔣征同倒好茶水后,遞過來一根煙,“來,抽煙。”

  “沒什么事兒,就是來了解了解你的情況,你是低保戶吧?”蔣震接過煙說。

  “我不是低保戶,我這有胳膊有腿的,不要國家那個錢。”他笑著坐到破舊的沙發上,倒上茶說:“來,喝茶。”

  蔣震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端起茶水嘗了一口,是茉莉茶。

  看著老舊的茶碗,便在想當初母親是否用過這個茶碗,又是否用這茶壺泡過茶?

  蔣征同看著蔣震那沉思的目光,輕問一聲:“你在縣委哪個部門?民政嗎?”

  “不是,我是縣委辦公室的。”蔣震打量著老舊的房屋,問:“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退伍之后,一直在這兒住,四十年了吧。”蔣征同看著這老房子,露出略顯尷尬的笑。

  “你老婆孩子呢?”蔣震問出了心中最想要問的問題。

  “老婆…呵……”蔣征同畢竟已經是六十八的人了,臉上布滿了褶皺,但是,說起老婆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就快樂地聚集到一起,像是個害羞的少年,眼里充滿了童真說:“……我之前有過一個老婆,后來跑了。”

  “跑了?”蔣震皺眉問:“為什么跑了?”

  “說來話長啊……不過,你們現在這些東西都要問嗎?”蔣征同微笑問。

  看著蔣征同臉上的微笑那么憨厚,蔣震便覺得自己可能將他想象得太拙劣了。

  “哦,這屬于我的好奇,你不愿意回答的話,可以不講。”蔣震說。

  “沒什么愿不愿意的,周圍鄰居也都知道我的事兒。我有過一個老婆,很漂亮,漂亮得一看就知道不是農村里的人。不過,是個精神病。”

  聽到這里,蔣震就對上號了。

  原來,母親嫁給他的時候,就已經是個精神病了。

  “她為什么會嫁給你?你又為什么會娶一個精神病呢?”蔣震問。

  “我是個殘疾唄……”蔣征同自嘲地笑著說:“當年我在部隊執行任務的時候受了傷,腿廢了。退伍之后,享受了國家的好政策找個好單位上班。但是,人的命就是這樣,去了當時挺好的供銷社。當時還有很多說媒的,我覺得沒啥錢就想等兩年再說。但是,一年之后,供銷社就改制,我也下崗了。打那以后,說媒的人也沒了。再后來,日子越過越難,哪兒都不稀罕殘疾的人啊。我的手也殘疾……”

  他說著,伸處自己的手,做了幾個動作給蔣震看。

  蔣震看到他的手確實有傷,很是僵硬,無法做彎曲的動作。

  “就這手、這腿,走哪兒都沒人要。但是,我這人雖然窮,可是總覺得自己身子骨還硬,能自己弄吃的,就不讓國家在咱身上花錢。人嘛……總得存著點兒骨氣不是?人家都說收破爛丟人,可我除了收破爛還能干啥啊?丟人就丟人,但是,只要我能動彈,能掙錢,能自食其力,就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哎呦,說多了……你剛才問我老婆的事兒哈。”

  “對。”蔣震那刻,忽然感覺他身上,漸漸有了父親該有的模樣。

  “那是二十八年前了。也是這么個時候,我出去收破爛的時候,看到一個女的在東邊那溝溝里趴著。就那邊的溝,現在平了,沒有了。”

  他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后,繼續道:“我當時以為她死了,過去摸了摸還有氣兒,就把她弄到三輪車上送到救助站去了。可那女人身上口袋里的什么東西都沒有,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更不知道要去哪兒。再后來,我又去了趟救助站,見她在里面被欺負,臉上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心里就不舒服,就找管事兒的反應。結果……呵……”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臉上又笑了,“……結果當時救助站的老張說,你要那么在意她,拉回家當媳婦兒得了。然后,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聽見了。拽著我的衣服就不走了。我那時候都四十了,說不饞老婆是假的,也想有個家,也想有個娃,也想這日子能有個奔頭啊。”

  蔣征同說到這里,臉上的笑容仍舊洋溢著幸福的模樣,伸手摸過煙,又續上一根,笑著繼續道:

  “救助站給開了證明,我就給領回來結婚。結婚要上戶口,我在家里哄她、問她叫啥名,可她什么話都不說。咱覺著家里雖然窮,但是,結婚照得拍一張。我沒啥有臉的衣服,最好看最在意的衣服,就是那身軍裝。說來也奇怪,我穿上軍裝之后,她就跟清醒了似的。上戶口的時候,還說自己姓蘇,叫蘇夢云。”

  “有孩子嗎?”蔣震問。

  “不知道……”蔣征同搖了搖頭說:“她跑的時候,大著肚子跑的。那時候,我以為她已經恢復正常了,見她還會洗衣服掃地的,就正常過日子了。可是,那天她出去到城里打了個電話后,就跑了。我問了很多人,都說她打完電話后人就瘋了。從那以后,就沒了她的消息。我四處找,聽見過的人說她往南跑了,我就往南找,一直找出三百里地,都沒找到。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個女孩。但有個算命的說我命里有孩子,呵,咱不信那套東西,可是,這心里也總還存著個念想,前些年我還去做了個丟失人口的采樣。但是,過了這么多年,也沒個回信兒。”

  蔣震聽后,便知道是警察并沒有將比對成功的事兒告訴他。原因,應該是當時自己還在坐牢的緣故。

  “你的經歷真是坎坷呢……有你妻子的照片嗎?我很想看看。”

  “有,在里面,我老婆很漂亮的。不過,她之前應該結過婚。”蔣征同說著,站起來推開了西邊臥室的門。

  “你怎么知道她結過婚啊?”蔣震跟上問。

  “女人生沒生過孩子,看肚子就看出來了,呵……她以前生過孩子。”蔣征同說著,走進臥室指著墻上的兩人結婚時的半身合照說:“呵,我這人不說謊,是很漂亮吧?”

  “嗯……”蔣震看到母親的相片時,太多太多的回憶涌上心頭,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溢上來,“很漂亮……”

  蔣征同伸手拿過旁邊的白毛巾,輕輕擦拭著本就很干凈的鏡框,微笑說:“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很想她啊……”

  蔣震轉頭擦掉眼角的淚水時,看到旁邊老舊的桌上擺放著很多女孩的發卡和一些手槍、變形金剛之類的男孩玩具,便在蔣征同身后問:“桌上怎么那么多小孩玩具啊?”

  “呵呵呵呵……”

  蔣征同笑著走過去,輕輕擺動著那些東西說:

  “我一直在找他們啊……也不知道她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我就做了兩手準備,撿到些小玩具的時候,我都收著。想著哪天她要是清醒了,帶著娃回來了,娃娃看到這些玩具,肯定會很開心啊。只是,呵……等不到了,我這身子骨快不行了啊……我自己有數,我自己有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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