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拂世鋒 > 第18章 惡暴攔門
  天色初亮,長青先生從床榻上醒來,雖然因為法術反噬而受傷不輕,但修煉道法給他帶來諸般神異之能,哪怕雙目失明,依舊能通過感應氣機變化,大體掌握周圍環境。

  沿著墻壁,長青先生小心翼翼挪動腳步,來到后堂之外,還未進入屋中,便已聽到一陣吃喝動靜。

  “長青先生?你怎么來了?”

  蘇望廷剛給自己敷藥包扎完畢,抬頭就見蒙著雙眼的長青先生來到,趕緊命下人攙扶落座。

  “太乙膏?”長青先生鼻翼微動,僅憑氣味就準確判斷出蘇望廷所用傷藥:“你受傷了?”

  “讓先生見笑了。”蘇望廷沒有細說。

  “看你們這樣,昨天夜里遇到高手了?”長青先生冷笑著問。

  蘇望廷揮手讓下人離開,將門掩上后答道:“不錯。”

  “那想必星髓也丟失了?”長青先生沒好氣地說。

  蘇望廷只得回答:“被對方奪去了。”

  “果然。”長青先生怒笑道:“這就是你蘇掌事的盤算,讓對方不費工夫就拿到星髓,從而釀成大禍!”

  此時后堂屋中,程三五正捧著一盆滾熱湯餅,大口吞吸,吃得滿頭大汗。而阿芙坐在角落處,手里把玩著馬首短刀,一雙碧綠眼眸卻是緊盯著程三五。

  “事情確實如先生預料那般。”蘇望廷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智謀,然后將昨晚經歷和盤托出,語氣誠懇,沒有半點隱瞞。

  長青先生從頭到尾聽完,其間神色幾番變化,最后得知是程三五逼退那長須老人,不由得笑道:“沒想到你這莽漢倒是有幾分本事。”

  程三五將湯盆重重放下,滿嘴油光:“怎么?你不服氣?”

  這話說完,程三五又拿起一張胡餅,蘸著湯汁往嘴里猛塞。

  “十足飯桶。”長青先生譏笑道。

  蘇望廷為防兩人爭執,主動求教起來:“先生可知昨日那人的來歷?”

  “僅憑口述,未曾親眼見證,我也不能肯定。”長青先生言道:“但他所施展的法術,顯然不是出自中原,也不全然是祆教門下。”

  蘇望廷補充道:“他自稱并非祆教之人,想來只是假借其名行事。”

  長青先生淡然道:“這不奇怪,世上多得是攀附教門、假冒正宗之輩,祆教憑什么置身于外?”

  “就像你們伏藏宮,假冒道門宗派、曲解道家經典,實際就是一伙在朝堂上不得志的兵家神棍。”阿芙出言揶揄。

  “你——”長青先生怒叱一聲,隨后又顯露出上好涵養的傲然作態:“諒在你等學識淺薄,我不計較。但我要申明,不論是強兵戰勝演術之學,還是天文氣象占驗之法,皆出自道門。”

  阿芙忍不住發笑:“一個旁門假道士,還理直氣壯起來了。”

  “區區夜叉族類,不過茹毛飲血之輩,偏要偽裝成人,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少本事!”長青先生氣急敗壞,拍案而起,正好掀翻湯盆,磕到程三五臉上。

  “他媽的,你沒完了是吧?!”程三五也是當場發作。

  眼看形勢將要失控,蘇望廷趕緊出面攔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現在可不是爭吵的時候!”

  待得幾人氣消,蘇望廷賠笑說:“都是我的錯,將星髓交給穆悉德,的確是我欠考慮了。原本只是想著不能讓都護府得到此物,結果變數橫生。要不是阿芙姑娘及時來援、老程大發神威,我這條小命估計要當場交待了。”

  蘇望廷待人接物一向寬和,最擅長調解紛爭,旋即又對長青先生言道:“先生,蘇某向您賠罪了,此前都是我自作聰明、一意孤行。只是如今禍已釀成,還需要請先生出面,解救一二。”

  長青先生言道:“別說我如今這種狀況,哪怕是在往日,這也不是我孤身一人就能解決的。事態演變至此,必須要都護府調動人手來處理……我明白了,你是覺得如今都護府容不下寶昌社,所以要我來跟都護府接洽?”

  蘇望廷毫不避忌地回答說:“先生知曉,蘇某是給陸相辦事的,因此不能像尋常商人般,惹下大禍便逃離遠遁。如今星髓丟失,是我失策無能所致,唯有找回此物,方能全身自保。至于其余功勞,當屬先生所有。”

  “可吳公子身死,都護府未必會放過你們。”長青先生質疑起來。

  “如今寶昌社大半人手跟隨齊大都護在外平亂,我相信我還是有幾分薄面的。”蘇望廷回答說:“眼下無非是那溫長史借機壞事、侵吞霸占,只要能跟齊大都護言明星髓一事前因后果,定能讓都護府出面解決。”

  “我明白了。”長青先生沒有拒絕:“我在軍中也有相熟同道,等齊大都護班師回城,我會找他們幫忙。齊大都護總攬西域軍政,應當聽聞摩尼珠風聲,想來不會輕易將我們拒之門外。”

  ……

  穆悉德死亡的消息在當天就傳遍了屈支城,祆教教眾大為震驚,尤其是當他們得知穆悉德身首異處、尸體腐敗一事,更是無比憤怒。

  與中原漢地講究入土為安不同,祆教認為將尸體埋入地底,會使得靈魂無法脫離穢惡之身,不能升入大光明尊開辟的永恒國度,屬于最大的幾項禁忌之一。

  因此祆教施行天葬,通常是在山丘之上修建天葬塔,出入口面向東方,由祓祝祭司將尸體帶到此處,赤身露體,任由鷹鷲啄食血肉,如此喻示亡者穢惡之身被天神使者凈化,靈魂沐浴光明得以上升,從而親近大光明尊。

  傳聞早年間在中原的祆教教眾也試圖施行這種葬儀,但中原漢地沒有那么多鷹鷲,反倒是惹來野狗烏鴉。而且由于氣候較之西域更為溫潤,導致尸體腐敗時污穢不凈、滋生蠅蟲,過路之人見到紛紛掩面逃避,最終引起官府留意。

  此類事況上報朝廷之后,大夏皇帝下旨整飭葬儀習俗,令部分教眾不滿,這也算是后來禁法毀寺的起因之一。

  像穆悉德這種祆教長老,在屈支城乃至大半個西域都算德高望重,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其他教眾,都希望穆悉德死后遵循天葬舊俗。

  可如今穆悉德身首異處、死得不明不白,從倒塌瓦礫間挖出的尸體又是腐敗難堪,教眾的震驚可想而知。

  偏偏前一日寶昌坊蘇掌事前來探視,傳說將一件圣物交還給穆悉德,而教眾搜遍廢墟,絲毫不見圣物蹤影,更是加深教眾的猜忌。

  震驚、惶恐、憤怒、懷疑……種種情緒在教眾間傳播,也不知最先是誰提議向都護府申訴,要求徹查穆悉德死因。可是當憤怒人群來到都護府門前,立刻就演變成鬧事,部分沖動教眾直接向都護府兵士投擲磚石。

  都護府可不是一幫顢頇文吏,溫長史果斷下令驅散鬧事教眾,守備兵馬全數調動起來,舉盾架槍、弓弩攢射,一隊騎兵換上棍棒,直接在街上發動沖鋒驅散人群,立刻將哄鬧勢頭壓了下去。

  然而這么一來,局勢反倒更為混亂,不知所措的教眾瘋狂奔逃,相互踐踏,留下一地尸體。還有許多地痞流氓趁機打家劫舍,半座屈支城立刻陷入混亂之中。

  事態發展到這種地步,恐怕是誰都沒想到的。偏偏這時候齊大都護即將班師回城的消息傳來,溫長史唯恐背上主政無能的罪責,一方面迅速彈壓城中亂象,另一方面前往祆坊安撫教眾,聲明都護府會盡快查明穆悉德死因,給教眾一個明確交待。

  “嫌犯蘇望廷,速速現身!”

  寶昌坊外,溫長史帶了兩百多兵馬前來,嚴陣以待,朝坊內高聲喝道:“本府懷疑你與祆教長老穆悉德之死相關,現在命你立刻前往府衙受審!”

  換做是其他人,溫長史早就帶著兵馬沖進里坊捉拿了。可蘇望廷并非尋常百姓,他背后還有陸相爺這座大靠山,更別說有程三五這位兇名在外的高手護衛,一味只用武力,恐怕要付出不小傷亡,這也不是溫長史樂見的。

  片刻之后,蘇望廷與程三五來到坊門,阿芙與長青先生在后暗中跟隨。

  蘇望廷當然知曉城內狀況,不用長青先生起卦占測,他自己便料到溫長史在無計可施時會朝自己下手。

  “溫長史,蘇某這兩日不曾踏出坊門一步,何來無端罪責加身?”蘇望廷叉手作禮,一上來便問道。

  “少在這里狡辯!”溫長史不客氣地說:“穆悉德死前曾與你單獨相見,你有重大嫌疑,立刻跟我們去府衙!”

  “先是抄家,然后抓人,接下來是不是要把人弄死在獄中?”程三五按刀上前,沉聲喝問。

  程三五氣勢凌人,那些環護在外的兵士稍稍退縮,他們大多聽說過程三五的名頭,有些人也見識過他的身手,一時間士氣動搖。

  “放肆!”溫長史喝聲尖戾,揚鞭遙指:“好你個程三五,過去便知你一貫目無王法,屢屢以武犯禁,今天就連同你一并收拾!”

  “我看誰敢上前?!”

  程三五憤而拔刀,鋒芒出鞘的瞬間發出刺耳鳴響,刀生凜凜寒光,懾人膽魄。

  這其實并非程三五的能耐,蘇望廷打定主意要拖延時日,等到齊大都護班師回城,因此面對溫長史帶兵發難,必須要將他們拒之門外。否則一旦被捉拿下獄,溫長史很可能會用蘇望廷的性命來平息憤恨震怒的祆教教眾。

  而為了攔阻都護府兵馬,長青先生給程三五的橫刀加持法術,使其鋒芒大盛、寒光耀目,足以恫嚇尋常兵士。

  程三五喝聲如雷,溫長史胯下馬匹受驚揚踢,直接將他甩落馬背,要不是左右兵士連忙救援,恐怕真要摔斷骨頭。

  “反了、反了!”

  溫長史狼狽起身,怒不可遏地下令道:“給我殺!拿下程三五首級者,本府賞一等幕賓一年酬禮!”

  四鎮都護府管轄西域廣大地界,光是朝廷委任的官吏根本沒法施行管治,因此歷任都護都會自行招攬幕僚賓客,處理文牘政務,甚至協理軍機、參贊戰事。

  幕僚賓客當中,不乏因為科舉不第而前來投奔的中原士人,都護府為了籠絡他們,往往會給予豐厚酬禮作為報償。而且當都護本人回京述職或升遷改任時,這些幕僚賓客通常也能獲得舉薦,從而在仕途上一飛沖天,好比魚躍龍門。

  而在四鎮大都護這里,不同幕賓效仿朝廷品秩有所區分,一等幕賓每月酬禮五千錢,另外還有粟米布帛等賞賜。一年酬禮,那對于在場兵士都是相當豐厚可觀。

  “一年酬禮?我的人頭就值這點小錢?”程三五聞言放聲大笑,笑聲沖擊眾人雙耳,最前排的兵士手腳發軟,難以前進。

  “三年!三年酬禮!”溫長史見狀,趕緊補加賞格。

  “當老子是待宰羊羔嗎?還敢討價還價?”程三五舉刀遙指,掃視在場兵士:“千金萬貫又如何?戰場上只有生死二字,好漢男兒盡管上前,程三五在此領教!!!”

  領教二字吐出,程三五向前邁步,直接將坊門外一塊條石生生踏裂,蛛網狀的裂紋沿地擴散開來。

  “這個程三五,當真是無知莽漢,行事全憑一腔血勇!”后方的長青先生輕輕搖頭。

  阿芙斜倚門框,微笑道:“莽漢也有用武之地,這種關頭不靠一腔血勇,還能指望什么呢?”

  “萬一溫長史真的不惜代價,下令強攻呢?”長青先生詢問道:“蘇掌事,為何不說話?”

  蘇望廷表情嚴肅地回頭說:“你們最好盼著溫長史不會犯傻。”

  “怎么?程三五還真敢放手大殺不成?那可是都護府的兵馬。”長青先生不禁發笑。

  然而蘇望廷陷入沉默,卻是讓長青先生一時不解。至于見識過程三五狂性大張的阿芙,此刻更不敢有絲毫放松。

  “老程啊老程,你可千萬要忍住了。”只有蘇望廷聽到自己內心的喊話。

  “好個一夫當關,我倒是要看看,你這個程三五究竟有多大能耐?”

  此時街道另一頭傳來喝問之聲,一名紅袍小將手提長槍,縱馬馳騁,提槍直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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