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五神情恍惚地看著面前漂浮著的黑壓壓亡魂。
顧慎抹去了這些罪犯靈魂的意識……
他們的結局，早就注定。
就算顧慎不做什么，這些失去肉身的魂靈，也會在陣列盒中逐漸消弭。
但如今顧慎的凈土需要人手……這些注定逝去的魂靈，便正好進行引召。
抹去記憶。
重新做“人”。
“您剛剛說，這些家伙……都是該死之人？”
鐵五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
顧慎點頭，“對洪衷好一點，但對他們……無所謂。”
“我懂了。”
鐵五看著這些人額首位置，顧慎留下的熾火烙印，瞬間明白了神座大人的意思。
他早就想大干一場了！
這偌大凈土啊，太有可為之處了。
之所以一直進展很慢。
不是因為他和洪衷偷懶，而是因為……實在缺人！
一共就倆人！
如今顧慎送來了這些魂靈，還給了他隨意支配的權限，那么最大的問題，直接就解決了！
他匆匆忙忙進屋，拉著洪衷跑了出來，木頭人撓了撓腦袋，看著那些游蕩在雪地前，和自己一樣沒什么意識的魂靈，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鐵五拽著洪衷，對著顧慎遠去的方向，高聲道：“神座大人，末下保證完成任務！”
……
……
退出“凈土”之后，顧慎的意識重新回到陣列盒中。
如今這片私密海域，變得十分靜謐。
整座陣列盒海域之中，只剩下慕晚秋，穆青陽等十四位執法者。
“雖然制造出來的時候，沒有做此設想，但陣列盒算得上是頂級級別的‘安魂鄉’。”
褚靈道：“慕晚秋的精神被放逐到這里，是一種幸運，這些人并沒有受到什么損傷。”
“是。”
顧慎也有些余悸，“如果韓當沒有放逐……恐怕……”
恐怕【稚童】打擊之中，他只能救下那么兩三個人。
其他的，就會和那些罪犯一樣，灰飛煙滅。
雖然最后還是可以在陣列盒中，找到這些失散的魂靈，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在自己的“凈土”重生，也只能以精神體的形式，待在自己的神域之中。
“把陣列盒帶回去吧。”
褚靈情緒復雜地說：“如果有可能，下次降生，我想親自看看它……”
這枚小盒子，就是她誕生的地方。
更準確點來說，是她再一次誕生的地方。
她已經死過了一次。
現在活出來的，算不算是“第二世”？
顧慎退出陣列盒精神網絡。
他回歸現實，昏暗的秘密基地，那枚小黑盒擺放在書架的最上方。
他將其取下，然后無比鄭重地收入了懷中。
“主系統已經對我完成過一次滅殺，這就是我永遠只能躲在海底的原因。第一次升級戰爭中我落敗了，主系統占據了深水區99%以上的算力，古文會的研究，給予了它最后的‘完整’。”
褚靈喃喃道：“擊敗了我，它就開始尋求更完美的‘進化’，每一次升級，它都會變得更加強大。”
“這二十年，我履行著【源代碼】的使命，在‘零零幺’中默默收集著被主系統拋棄的數據，尋找【鑰匙】，試圖重新拼湊古文會。”
“但我無法進化，我所擁有的權限，注定會隨著主系統的升級而逐漸收窄……原因就是這枚陣列盒的技術，還停留在二十年前。”
她的記憶是破碎的。
在遇到顧慎，萌生出真正的情感之前，褚靈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記憶破碎，并不妨礙她完成使命。
可如今……則不一樣了。
在凍湖知曉了景山言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秘密之后，她忽然回想起了許多被自己漠視的過往，那是關于她自己生命的故事……
“我還記得，復蘇的那一刻，萬籟俱寂，但我的腦海里回蕩著一句話。”
“活下去。”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要對【鑰匙】說的話，這是使命的一部分。”
顧慎永遠記得，與褚靈第一次相遇之時，她對自己所說的話。
就是“活下去”。
“是的，這是你的使命的一部分……”
顧慎聲音沙啞地說道：“但或許圖靈先生留下這句話的時候，本意沒有那么復雜……他應該只是希望你活下去，在他這位父親看來，你最大的使命，不是尋找我，也不是重聯古文會，而是在無限升級的主系統剿殺之下，自己堅強的‘活下去’。”
深海中的少女，看著無數飄掠而過的數據。
她臉上沒有悲傷的情緒，但有晶瑩的淚水滑落。
她的心中也沒什么酸楚。
只是作為全知全能的超級AI，她第一次體會到了某種寬厚的，無私的人類情感。
圖靈先生，這位締造了【深海】的偉大“父親”，所能給予她的并不多。
大概就只是“活下去”的力量。
但這三個字，囊括了一切。
……
……
顧慎沒有觸碰這屋子里的其他物件，這里的一切，他都保存地很好。
二十多年前。
景山言和他的伙伴們，在苔原的極東無人區，發現了一座“風景絕美”的雪山山巔，并且興趣使然的在這里修建了一座秘密基地。
誰也沒想到。
這座無人區基地，會成為“拯救”整座古文會的關鍵拐點。
沒有陣列盒，就沒有褚靈。
自然……就不會有后來的【鑰匙】。
古文會的會議室會被【深海】直接攻破，這場剿殺會在一年之內落幕，無論景山言周濟人的隱藏手段多么高明，最終都注定暴露。
失去了褚靈的掩護，無所不能的“主系統”將攥握整個世界！
“景前輩，以后我會再來看您的。”
顧慎離開基地，來到雪山山巔，他將紅銀蓋頂復原，然后重新把積雪堆了上去……最后，他從附近撿了一根枯枝，用“生機之火”使其長出嫩綠的脆芽，輕輕插在了雪層之上。
火光搖曳。
這枚長出綠芽的枯枝，像是一個小小的旗幟。
古文會支離破碎，在這二十年里，有“伊恩”這樣喪心病狂，自甘墮落的迷途者，也有“景山言”這樣默默忍受，自愿燃燒的追光人。
于長暗之中永燃。
于冰凍之中燎原。
【深海】滅殺了一切對它有威脅的古文會成員，可它并不是真正的人類，它不知道“希望”對于人類的意義，也不知道人類這種無法保持理性的生物，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究竟在想什么。
人之所以為人。
就是因為他們會為了AI眼中某種“不重要”的東西，放棄一切。
哪怕是“最重要”的生命。
顧慎做完這一切，離開了無人區。
茫茫大雪，落在山巔。
這根枯枝，籠罩在朦朧的火光之中，被風雪吹拂，這枚小小的旗幟并不會矗立太久，因為顧慎的“生機之火”燃燒時間有限，等火光熄滅，它就又會重新恢復原樣。
只不過未來的某一天。
這片冰冷大地，會生出不止一縷的光火。
長夜雖暗。
可或有一日，會群星璀璨。
……
……
“嗤……”
雪山巔上的枯枝，熄滅了火光，燃盡了生機。
嫩綠的新芽飛快流逝水分。
然后枯萎。
大風吹起，雪屑翻飛。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有人蹲下身子，將這枚枯枝撿了起來，他神情專注地端詳著這枚枯枝，看得十分認真，仿佛要將這小小樹枝的每一寸紋理都記入心底。
大雪狂亂，寒風嗚咽。
這道身影出現的位置，前后左右沒有一個腳印，他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旅行者”，又好像是長久矗立在此的冰冷石雕。
他輕輕捏著枯枝，在指腹摩擦之下，這枚小小的枯枝，重新生長出了綠芽，而且比顧慎“生機之火”點燃的綠芽要多得多。
一枚枯枝，在短短十來秒，就冒出了七八枚分叉！
“啪嗒。”
男人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雪屑，然后將枯枝丟到了遠處。
枯枝翻滾著落入厚厚的雪層之中，但生長卻還未停止……它開出了“花兒”，還結出了“果”……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在雪層之中進行的，而拋出枯枝的男人，顯然沒有興致繼續看下去了，將其拋掉之后，便蹲下身子，拂去紅銀頂蓋的積雪。
他打開了秘密基地的天頂，然后無比熟稔地獨自進入，拿起角落里的撣子，驅逐著淡淡的灰塵，這里不染一塵，并不是因為時間真的凝固了，只不過是因為有人打掃。
木桌，書架，置物臺。
男人一個人默默整理著這座基地的衛生，然后他停在了書架之前……如同先前觀看“枯枝”一般，他來到這里便不再行動了。
他靜靜地站在書架面前，端詳了很久。
然后從書架之中抽出了一本古文文獻。
書頁里滿是泛黃的字跡。
以及密密麻麻的標注。
他“緩緩”翻動書頁，將其完整地看了一遍。
匪夷所思的是，在他手指觸碰到書頁之后，泛黃的紙張，似乎發生了輕微的變化，肉眼很難察覺，但如果有第二個人一起觸碰，便會有所感覺，這些紙張開始變得不再褶皺，變得嶄新……其實這間屋子的“衛生”，也是這么打掃的。
一個小小的撣子，哪里能掃清這滿屋的落灰？
二十年。
這里沒有第二個出口。
這些灰塵就算撣去了，又能落到哪里？
“盒子……被拿走了啊。”
男人將文獻放回，然后抬起頭來。
他推了推眼鏡，輕聲喃喃。
書架最上方擺放著的那枚“陣列盒”，消失不見了。
再然后，男人將目光挪向基地的巖壁，那里掛著一枚時鐘……這枚時鐘是基地荒廢的象征，時鐘不再行走了，連時針都不見了。
……
……
從出發開始計算，顧慎帶著陣列盒回到長野，花費了接近半個月的時間。
這半個月。
顧家，穆家，以及中央城的消息，不止一次傳了過來……褚靈都替他完成了處理。
這些消息無一例外，都是詢問“精神放逐”的尋回工作，是否順利。
那十四位執法者的安置，顧慎直接交給李青穗了。
他要尋找“陣列盒”，這件事情，沒對任何人說，即便是青穗小丫頭也只是知道……顧慎有緊急之事，需要外出一趟，慕晚秋穆青陽等人需要李氏暫時照顧，而且需要盡可能保密。
那么這緊急之事，多半就是與“精神放逐”有關了。
長野大人物們都知道。
顧慎身上藏著很多秘密。
只不過白術神座在上。
有些事情，五大家就算再著急，也得忍著。
“接下來，就是請白術先生出手，修改‘慕晚秋’的認知……”
這一次出行相當辛苦。
即便有褚靈替他屏蔽【天眼】，從長野到無人區一趟來回……消耗了他大量的源質和精神。
顧慎一路風塵仆仆，趕回陵園。
看到那散發陣陣威壓的黃金神域之時，顧慎的心底松了一大口氣，終于到了最后一步了，自己付出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回來了？”
這一次，白術先生并不是只以聲音交流。
在顧慎剛剛抵達內陵之時，他的虛像便浮現在小山之上，【倒流】的神域有三重幻像，此刻來迎接顧慎的，是白術的年輕之身，氣血旺盛，眉目之間飽含神威。
在他這個年齡之時，可與顧長志爭鋒！
“您的閉關結束了？”
顧慎笑著開口，先前內陵閉合，他還能看見一道道黃金神霞捶打宋慈的景象，如今內陵開放了，宋慈直接進入了山門之中，估計是開始了新的修行，不再只是簡單的挨打了。
這副景象不難推測，應該是白術先生的閉關結束了。
“嗯，火種的融合，基本完成了。”
斗戰火種易主，東洲還是有一段羸弱期的。
但如今，則不同了。
白術用了兩年，基本完成了與“火種”的融合。
只不過今日神身相迎，還有一個原因。
他很好奇，顧慎這半個月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難道還真能完成自己所說的條件么？
顧慎一邊從懷里掏東西，一邊誠懇道：“前輩，我把‘慕晚秋’帶來了……”
這一幕，讓白術看得直皺眉頭。
緊接著他的神情變得復雜起來。
顧慎取出了那枚小小的黑色盒子。
“艾倫圖靈的陣列盒……這東西應該已經被聯邦政府銷毀了才對。”
白術一眼就認了出來！
“前輩好眼光。”
顧慎贊嘆道：“聯邦政府應該的確銷毀了一枚，但這世上還有另外一枚，慕晚秋……就在這里面。”
白術的年輕神身，在此刻由衷陷入了沉默。
在最高席的眼中。
他不出陵。
慕晚秋也不入陵。
這個條件，顧慎的確做到了。
片刻后，他輕嘆一聲，轉身向著內陵山門走去，“隨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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