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都督請留步 > 第148章 八竿子打不著
  天氣陰沉沉的,地上的白雪留下了無數腳印,有人的,還有馬匹等牲畜的。有一支滿載輜重的隊伍,浩浩蕩蕩的行進在硬邦邦的凍土上。

  樹叢兩邊,偶爾能看到凍死餓死戰死的尸體,令人心中糾結。

  隊伍的最前面,劉益守騎著在馬上,穿著普通士卒的軍服,連一件皮甲都沒有掛。他們已經走了許久,而這一路上,都是諸如此類的情景,看起來比河北還慘。

  劉益守面色難看,身邊的于謹,王偉,楊愔等人,也是沉默得不說話。青徐之地的狀況,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差許多,這里完全沒有作為立命安身的資本。

  跟他們一起而來的工匠,都不是從事農業生產的。等春耕的時候,如果還找不到大量能夠耕田的農夫,這支隊伍恐怕連吃飯都會有問題。

  他們帶的軍糧雖然多到可怕的地步,但這些都是“死水”,就算能吃一年,那明年怎么辦?更何況這些糧食根本就不夠這幾萬人吃一年的。

  一路沿著北濟水行軍,但好像沿途的大小城池,都差不多被廢棄,行軍引路的向導,還是斥候去巨野澤方向的山林里偶然遇到的。

  青徐之地明面上的秩序已經被毀,誰也不知道這個冬天過去,明年春耕的時候,又有多少人會冒出來勞作,又有多少人會默默無聲的死去。

  “朝廷處理北方的戰亂,有些草率了。北方亂了,流民南下,分流到青徐之地又無法妥善安置,再加上這里長期處于跟梁國的拉鋸之中,還有諸位元氏王爺橫征暴斂。

  落到今日之田地,雖然令人不解錯愣,倒也合情合理。”

  于謹長嘆一聲,如果他們之前料到青徐之地已經破敗到如此田地,定然不會在偷襲洛陽得手后,跟元子攸說要來這里“平叛”。

  感覺去淮南都要好過一點!

  “沿路上我們見到的那些死人是怎么回事?按理說仗好像還沒有打到這里來啊。”

  劉益守有些疑惑的側過頭問身邊的王偉道。

  “主公可曾聽過養蠱?”

  王偉沉聲說道:“六鎮之亂,北方開始養蠱,青徐之地又何嘗不是在養蠱。現在蠱王邢杲出來了,活不下去的流民自然是去投奔邢杲啊。

  至于羊敦和羊侃,他們作為青徐之地原本最應該有作為的頭面人物,現在想的卻是生死相搏,誰還會顧及普通人的死活?”

  王偉的話發人深省,簡單的說,就是青徐之地的各類人群,選擇其實并不多。

  早前,是梁國接連在兩淮戰線上發動攻勢,那時候雖然爾朱榮還沒在洛陽動刀,可六鎮之亂卻已經爆發。朝廷抽調兩淮精兵去北方平亂,比如壓制南梁大軍的李崇和他的部曲,就被北魏朝廷當做王牌使用,導致兩淮戰線兵力空虛。

  朝廷不得不在本地大范圍征調民夫從軍。當兵的多了,種田的就少了,而且州郡兵馬還是個很容易被消耗的人力資源。很多人在與南梁的戰爭中死去(主要是敗多勝少)。

  這樣的后果就是青徐之地民生凋敝。然后朝廷又想了餿主意,讓北方的流民去充實青徐之地因為戰亂而空出來的田地。

  最后導致外來勢力,主要是幽州與河北地方的流民,與青徐本地大戶矛盾激化!最終的結果是產生了邢杲這個“蠱王”,然而整個過程,卻是充滿了暴虐與殺戮。

  一座又一座城池荒廢,各種原因死去的人不計其數。

  現在光邢杲麾下都有十多萬戶,拖家帶口的幾十萬人!

  說句難聽的,現在青徐之地腦子正常的人,要是沒有兵戈在后背上頂著,誰愿意待在城里啊?

  要么,帶隊去北海(山東濰坊)那邊鬧騰,跟隨邢杲的“漢國”混。要么跟著羊侃,準備南下跟梁國混。也有少數人,主要是以青徐本地的大豪族大世家為主的,已然是聽從羊敦的建議,反對羊侃。

  當然,也有人左右逢源,左右橫跳,各種花式玩法都不缺乏,總之……就那樣了,不過爾虞我詐而已。

  “路邊這些人,不是被邢杲殺死的,他們是附近隱藏的流民隊伍伏殺的。你看這些馬蹄印,并不是我們留下的。”

  于謹翻身下馬,指了指靠著一根光禿禿的樹樁,像是睡著了一樣的漢子。如果不是他的腹部開了一個大洞,遍地血跡的話。

  劉益守也下馬查看,很快,他就在那漢子屁股下面,發現了一個藏起來的竹筒,封著火漆。

  “看來是信使,不過為了掩人耳目,沒有穿魏軍軍服,也很可能不是魏軍,身份很迷啊。”

  殺死這個人的隊伍,大概也沒什么經驗,居然沒發現對方藏在身后的竹筒,那只有兩種可能。

  要么是流民隊伍水平太低,但是此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沒被扒下來,這有點不符合流民隊伍的“人設”。

  剩下的只能是一種解釋了。

  劉益守指了指視野遠方若隱若現的一處城池,就在眼前的大河對岸。

  “我猜,對面應該還沒有淪陷,而截殺這個信使的,應該是羊侃放出來的斥候。他們走得太遠,而此城就在對岸,他們是追殺漏網的信使而從冰面上躍馬追擊而來。將人殺死后就立刻撤離了,因為這里對他們而言并不安全。”

  不得不說,劉益守的猜測有一定道理。他打開竹筒,先自己看了一遍,又將信展開給眾將傳閱,果不其然,他猜對了一半。

  信是羊敦寫的,只怕送信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這封信是向魏國朝廷求援的求援信,但是送卻不是送到洛陽,而是送到附近的城池。

  信中說凡是接到信的北魏官府中人,請務必將信送到洛陽,說羊敦并未反叛朝廷,而是繼續在兗州城與叛逆的堂弟羊侃作殊死搏斗。

  請皇帝相信羊氏一族,也不要處死洛陽城內無辜的羊氏族人。

  劉益守看了看對面那座大城,又看了看馬蹄印的方向,無奈嘆了口氣。

  這倒霉的信使,大概是想把信送到河對岸那座城池,而馬蹄印是從南面而來,說明追兵追到此地,那時候大概河水還未結冰,所以信使無路可跑,被人射死在此地。

  而現在河水已經完全結冰,大隊人馬可以直接向北跨過北濟水了!

  “羊敦,應該有我們所不知道的消息,對岸的城池,應該是有人的,只是不知道……”

  王偉說了一半欲言又止,看了看老神在在的楊小胖楊愔,那眼神好像是在挑釁一樣。

  “主公,對岸那個,如果我沒有算錯路線的話,應該就是須昌城了。周邊也不會有第二個在濟水東邊,又有如此規模的城池。”

  楊愔對劉益守拱手說道:“主公,在下愿意去前面看看,如果是魏軍在此,有元子攸的那道圣旨,撬開須昌城,應該問題不大。”

  元子攸在這份圣旨上說,青徐各州郡,要無條件配合劉益守所率領的“平叛大軍”,不得陽奉陰違。如果有人不配合朝廷的平叛工作,那么將會以“叛逆”的罪名處置。

  劉益守有先斬后奏的權力。

  也就是說,只要是還愿意聽魏國中樞話語的城池,劉益守理論上都可以順利接管。

  但能不能接管成功,這個還要看劉益守自己的實力和手腕如何。從古到今都沒有靠著一張紙和一些美麗詞句就能橫行無忌的事情,在紙張的背后,是實力的寫照與加持。

  在力量不能投射到的地方,哪怕現代強如阿妹你看的大使,部落武裝想殺也便殺了,甚至還辱尸拍照。鮮血淋漓的例子擺在眼前,劉益守絲毫不敢托大。

  他關切問楊愔道:“你這單槍匹馬的去,要不要緊?”

  “難道城里的人能比葛榮更狠?”

  楊愔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劉益守微微點頭,楊小胖連葛榮招女婿他都敢直接打臉,事后遁入韓賢軍中逃之夭夭。這小胖的膽子,比常人想象的要大上許多。

  “也罷,我派人送你過河。源士康,你陪楊愔走一遭吧,送他到城下就回來。”

  作為使者入城,去一個人和去一堆人沒有本質區別。

  源士康瞥了楊愔一眼沒說話,提著佩劍就跟楊小胖一起過了冰層極厚的北濟水。劉益守看著楊愔的背影若有所思,似乎在想什么問題。

  “主公是覺得楊愔很不簡單么?”

  于謹沉聲問道。

  劉益守頗有些感慨的說道:

  “很多人好謀無斷,倒是這楊小胖,頗有決斷,一旦決定后就立刻行動。倘若我沒有聽他的話,而是在廩丘城里呆著,不肯冒著嚴寒行軍的話。一旦這天氣轉暖,北濟水的冰層變薄,大軍過去固然無礙,然而這些糧草輜重卻是不好辦了。”

  眾人都有些慚愧,因為當初劉益守提出行軍進發,前往須昌城的時候,不少人都反對。是劉益守力排眾議,提議大軍前往須昌城,如果不行再做他想。

  “大軍過河并非一朝一夕,先扎營吧,我們的東西真是太多了,還要防著流民的隊伍偷襲。”

  于謹向劉益守建議道。

  “如此甚好,先在河岸邊扎營,去樹林里砍柴,然后鑿冰取水吧。”

  劉益守下令道。

  ……

  現在的時節,幾乎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楊愔一直到深夜才從對岸過河,但他似乎一臉興奮,甚至有些忘乎所以,看起來頗有些怪異。

  “怎么了,你看起來好像……吃得很開心?”

  劉益守看到楊愔,有些好奇的問道。

  楊愔不好色,但是比較饞嘴。他現在的面色,看上去,就像是吃了一頓極品美食,那種滿足感,像是在臉上化開,甚至要溢出到體外一樣。

  “不是啊主公,我哪里顧得上吃啊,你猜猜我在這里碰到了誰?不不不,猜猜我在這里碰到了哪些人。”

  楊愔略有些神秘的說道。

  “一群跟主公同姓,并自稱是東平劉氏的人,各個支派都有,有人說自己是漢宣帝第四子劉宇的后人,有人說自己是后漢皇子劉蒼的后人,還有其他的就不提了。

  但是共同的一點那就是,他們對主公,都很有善意!”

  楊愔自問自答,死死的咬住“善意”二字。

  “善意?”

  劉益守滿臉的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善意從何而來。

  楊愔解釋道:“這些人本來看到我,得知河對岸有一支官府的兵馬,態度非常的冷淡。但是聽聞主公是來自彭城,又姓劉,他們就大變臉,熱情到讓人無所適從。

  而且還說服了賈太守,讓他開城迎接主公還有大軍入城!”

  嗯?

  劇情有點魔幻,劉益守一時間還沒轉過彎來。

  “主公,你看這像不像是光武帝入河北?”

  楊愔不動聲色的問道。

  “我從彭城來,但不代表我就是彭城劉氏出身啊。”

  劉益守無奈攤開手說道。

  他確實是來自徐州,嗯,不過那得是一千多年以后的那個時代了。鬼知道他家是出自劉氏的哪一支。再說現在講究這個么?為了權勢,老爹還殺兒子,為了欲望,弟弟還玩嫂子呢。

  劉益守相信高歡現在殺高乾,絕不會手軟,如果是爾朱榮下令的話。當然,以后是另外一回事。

  “主公,你是不是彭城劉氏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須昌城內最大的大戶,也就是現在并不抱團的劉氏各宗,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人出來,讓他們可以抱團,來應對險惡的青徐局勢。

  而主公手里有兵馬,有糧草,有工匠,有武將,有謀士,幾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就缺一塊地盤!

  這正是劉氏最想要的頂梁柱啊!

  主公要有心理準備,到了須昌城,或許會冒出很多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堂兄弟來!”

  楊愔意味深長的拉著劉益守的衣袖,神神秘秘的低沉說道:“天予不取,必遭其咎。主公就不要推辭,直接上吧!”

  “呃,這不會是你原本計劃好的吧?”

  劉益守有些疑惑的看著楊愔問道。

  “那個,之前想過一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多跟他們說了幾句。沒想到這些人真是比那些饑渴怨婦還無恥,我都沒提攀親戚的事情,他們倒是主動說跟主公很有可能是親戚。

  我想著吧,既然這邊都有那個意思了,我們現在又是急需壯大實力,何不跟他們周旋一下呢?”

  劉益守看著神采奕奕的楊愔,長嘆一聲微微點頭道:“如此也好,明日便帶大軍入城吧。”

  他心中暗暗思量,果然世家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旦你有崛起的趨勢,各種戲碼都開始輪番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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