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帝國再起 > 第十章 永歷十一年(九)
  商船、戰船,好似是一道鴻溝將他們隔絕開來。唐興遠有他們的難處,潘學忠同樣也不乏著南洋華人的苦衷。這算不上是雞同鴨講,但是結果卻也沒能成功的達成一致。

  話不投機,晚飯也沒有讓潘學忠一盡地主之誼。二人告辭而去,自是要回返客棧,陳元良自然知道在哪,此間帶著路,知道同伴心情不佳,也沒有聊些什么。

  誠如陳元良所見,那么大老遠的趕來,此前更是向陳凱做過請示,差不多都算是立了投名狀了。此番相見,其人確是懂行之人,可卻偏偏要越過那條不能碰的紅線,怎么說還都不行了,實在讓他氣惱不已。

  “這潘先生也太倔了吧。”

  他經商多年,并非是沒有與浙江人打過交道。在他的記憶之中,認識的浙江人里面基本上都是很善于根據環境的變化而轉變,也很講求實效,不尚空談。可眼前這人,不談其他的,只說這倔強倒是他僅見的了。

  “同船的諸君還要幾日拜訪友人,收購貨物,總要呆上幾天的。這幾天,我再去與其說項一二,他倒也不是個聽不進人勸的。”

  “那就只有拜托了應龍了。”

  就此氣餒放棄,或是勃然大怒,這都不是唐興遠的作風。即便是方才談不攏,他也沒有與潘學忠吵上一架,辯出個是非對錯出來。做人留一線,這是他父親在他年少時就教給他的人生哲學,這些年來因此獲益良多。

  留下了轉圜的余地,陳元良也能夠主動請纓,唐興遠便放下了心來。心思不再全部糾結于此,對周遭的事物便有了更多的注意。

  這里,是馬尼拉的華人聚居區,聽陳元良說當地人管這里叫做賓南杜,早在萬歷年間就已經存在了。此刻側目而視,道路兩旁的建筑基本上也都是漢家的樣式,恍惚間仿佛置身于本土,而非是這等異國他鄉。

  不過,這樣的感觸隨著不遠處的一座教堂呈現于眼簾之中,便被摧得蕩然全無了。那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的天主教堂,于他在澳門見過的頗為相似。當然,這樣的相似與他對歐洲船舶的了解也基本上是同樣的水平,能看出來是歐洲人的教堂,僅此而已,至于再詳細的風格劃分,那就顯得有些強人所難了。

  今天倒不是什么禮拜日,教堂那里稀稀疏疏的偶有人進出,有的一眼便可看出是西班牙人,有的則是交領右衽的漢家服飾,約莫就是又一些信了天主教的漢人。

  中國歷史上雖有過對宗教的打壓,但只要不威脅到統治,總體上還是比較寬容的。本土的道教、舶來的佛教、天主教、***教等等,都可以在中國自由發展。對此,唐興遠亦是不覺得有絲毫值得稀奇的。

  “聽說,這座教堂剛剛興建時有個又聾又啞的工人挖出了一個黑色的十字架,看到十字架后就能說話,也能聽到聲音了。所以,這座教堂里的十字架是黑色的,據說就是那一個。”

  馬尼拉,陳元良來了不知多少次了,一些風土人情,就算充當導游足夠了。倒是唐興遠聽了這個段子,反倒是對其多了幾分嗤之以鼻,原本對神祗的崇敬之情已然化作了對營造之人的裝神弄鬼的鄙夷,更是不愿再多看哪怕一眼,只是心不在焉的附和了一句,僅此而已。

  他是讀過圣賢書的,雖說沒有那個考科舉的能耐吧,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道理還是明白的。神明,他相信這世上是真的存在的,就像是對媽祖娘娘,他向來是信奉虔誠有加,對其他神祗也從未有過半點兒不敬。但是,對于那些打著神祗的旗號招搖撞騙的家伙,卻是從來不屑一顧的,就算是不得罪,也懶得理會。

  唐興遠如斯,盡皆看在了陳元良的眼中。原本他就是說著解悶兒的,至于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本就無所謂,更不會為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作什么辯解。

  那客棧已經在賓南杜的邊緣了,二人繼續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倒也不覺得無聊。兩旁是漢人的院落、商鋪,院子里如何外人自無暇得知,但是只看那些鋪面,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無論男女老少盡皆是在為著生計忙碌,伴隨著他們的操勞的則是貨物、錢款的往來如織。

  這樣的景象,又一次讓唐興遠找回了置身于漢地的錯覺。就像是在瓊州的棉田、棉紡工坊,就像是在他參觀順德絲織時所見的桑林、繡房,就像是任何一處哪怕沒有受到粵海商業同盟,以及他們背后的那位陳撫軍的影響的所在,即便是最尋常的田土和街巷,也最不乏類似的景象。

  這樣的錯覺,直到已經臨近了客棧,遠遠的見著幾個提著帕蘭砍刀的土著倚坐在樹下,懶洋洋的嚼著檳榔嘰里呱啦著。他是走南闖北過,異國他鄉也并非沒有去過,只一眼看去,就可以看出來那些土著是從骨子里透著愚昧和野蠻,用古中國慣常用的名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蠻夷。

  托這些蠻夷的福,總算是又將他重新拉回了現實。只是轉過頭,同樣不遠處的客棧那邊,漢人仍舊是在辛勤勞作。這一來一回的,倒是讓他的面上多了一絲苦笑。

  “在南洋,咱們漢人的勤勞是一點兒也不輸給家鄉的。”

  陳元良鄭重其事的說來,唐興遠亦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對此表示了同樣正式的肯定。漢人在南洋的地位隨著西方殖民者的侵入變得越來越尷尬了起來。一方面,漢人的聰慧勤勞是世界聞名的,西方殖民者需要漢人為其生產和創造財富;而另一方面,南洋始終是毗鄰漢地,漢人龐大的人口基數就算是整個歐洲也未必能夠比得了的,更別說是在南洋只有極少數殖民者的殖民地,如此巨大的人口差使得他們始終存在著莫大的壓力。

  除此之外,更不乏有東西方文明之間的差異和矛盾。在西方殖民者進入南洋前,漢人到南洋謀生,亦是有著先進文明向落后文明的文化輸出者的身份。這,就更加成為了西方殖民者的競爭對手。可是單純的將漢人趕盡殺絕,他們出于經濟利益考量又無法那么去做,因為他們根本沒辦法靠著那些懶惰、愚昧、野蠻的南洋猴子們創造出他們不遠萬里到此所渴求收獲的財富。

  小二已經熱情的招呼他們進去,陳元良習以為常的步入其間,知會了小二住店,就自行去與掌柜的商談。

  倒是那唐興遠,卻并沒有在第一時間進去。駐足于客棧門口,后首仰望,那些方才注意過的土著們倚坐的大樹背后,恰恰是西班牙人的堡壘和炮臺。而那些依稀可見的炮口,似乎也在提醒著他,這個賓南杜,正是在西班牙人的大炮射程之內,只要他們想,就可以直接將此間的繁華化作一片火海!

  ………………

  來到了客棧,那些出去訪友的同伴大多還沒有回來。二人吃過了晚飯,陳元良就開始為起航做準備了,倒是唐興遠這邊,原本就只是為了延請造船設計師的,此刻事情出了波折,而且還是他個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反倒是閑了下來。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那些同伴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坐在一起閑聊片刻,說的也都是些西班牙人隊華商的壓迫的事情,正與他們今日的遭遇來了個交相輝映。

  第二天,唐興遠便沒有隨陳元良去潘學忠那里,而是與一個同樣到此收購香料的同伴一同出發,把這個戲作足了。

  經過了昨天的爭論,以及一夜的思量,待陳元良抵達潘學忠家中的時候,后者已經有了些許為昨日的失禮而心生愧意,只是他的立場仍舊沒有改變——原則問題,是不會為了顧忌對方的感受而輕易改變的。

  “不造蓋倫船,就造些商船,運再多的貨也就是給那些鬼夷賺錢的。真不明白,他們怎么就那么鼠目寸光!”

  那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著實讓陳元良笑出了聲來。見得老友如此,潘學忠又是一陣的沒好氣。只是沒等他再與陳元良聊聊關于西方殖民者對南洋華人的壓迫的舊事,寄希望借此喚醒其人的一些同感,卻是那陳元良率先做出了反應。

  “士農工商,四民之末,兄長還在寄希望于朝廷?”

  崇禎年間的那次屠殺暫且不提,那時候畢竟已經是即將亡國,遼東的滿清和關內的流寇都已經讓大明朝廷撓破了頭,哪里還顧及得到南洋的事情了。但是早在萬歷年間的那一遭,天子一度為此勃然大怒,可卻仍舊沒有出兵征伐,這既是國力所限,亦是在于呂宋盛產金銀的謠言告破,當收益低于預期和投入,行動便宣告取消。

  這本沒有什么好稀奇的,可是那一次的軒然大波之中,明廷最后卻是以“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動兵革,棄之無所可惜。”也就是說,明朝認為這些跑到菲律賓的人都是商人,而商人是不值得朝廷為之動武的。

  放在整體的事件前后去看這個說辭,更像是一塊為沒有出兵為那兩萬漢人復仇而扯出來的遮羞布。只是,這個看似符合重農抑商理念的借口,卻恰恰將大明王朝的臉面丟了個干凈,稱得上是一個可笑至極。

  陳元良說的就是這樁舊事,朝廷對他們這些身在域外的子民往往是習慣性的放任自流的。這與明初時鄭和七下西洋,還要到爪哇去征討華人海盜、授予僑領官職,以及討伐不臣,憑此來加強王朝在南洋的影響力是截然不同的。國力衰退,這其一,但更重要的還是在于國家的重心不同的緣故。

  對此,潘學忠自是明白,當即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時,他更是表示此番如斯,說到底還是對粵海商業同盟背后的勢力存了希望,只是沒想到仍是這般畏首畏尾的。

  “兄長,以愚弟之見,還是要先設法走出去,才會有這樣的機會。一次便把事情都敲定下來,誰又能保證日后不會有反復的?”

  ………………

  “潘先生那里,在下已經勸說過了,其人亦有悔意。于是,在下便勸解說是先造商船,等以后有機會了再造那蓋倫船。他說要考慮考慮,我看是十有八九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盛贊了一番陳元良的談判技巧,唐興遠亦是為了打了保票,表示日后有機會會向陳凱諫言興建戰船云云,倒是讓陳元良一陣驚喜。

  又是一早過去,這一次陳元良帶回的自然是成功的喜訊。對此,唐興遠欣喜不已,連忙問及何時可以啟程,以及潘學忠那邊有什么額外要求之類的事項。陳元良倒也知道,粵海商業同盟這一次付給潘學忠的傭金很是不低,而且因為陳凱的那封書信,使得他們最終決定若是真的能夠完成陳凱的要求,還會分一部分股份給潘學忠作為獎勵。

  這可謂是下了血本了,亦可見他們的寄希望之高,而他作為中間人,這份交情結下來也勢必會大有受用。

  面對唐興遠的問詢,陳元良自是知無不言,表示潘學忠那里可以一切從簡。至于原因,還是潘學忠還要先期到瓊州府那邊看看,因為造海船從來都是個大工程,原材料要檢驗,更要培訓工匠和工人,甚至很可能他還要設法從南洋這邊“挖”一些熟識的華人工匠過去,才能確保船真的能夠造出來。

  類似的事情可謂是繁雜非常,他要慢慢縷清條理。另外,家人這邊他也還沒有徹底說清楚,這邊的生意也確實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撇下的,所以這一次他是孤身隨陳元良和唐興遠去瓊州,亦是打一個前站。

  達成了合作,唐興遠便再度造訪。雙方很默契的不再談蓋倫船的事情,只是就著過去之后的安排和展布進行了進一步的商榷。

  如此,一直商量到了深夜,陳元良和唐興遠二人干脆便在潘家的客房里住了一夜。到了轉天,陳元良回去安排行程,唐興遠則繼續與潘學忠商議造船的事項,以盡可能快的適應這位“總設計師”的工作風格。

  一連幾天如此,陳元良那邊的事情安排完畢,潘學忠這邊也準備妥當了。待到出發的前夜,陳元良和剛回去做兩天戲的唐興遠一起過來做最后的交代,卻只見潘學忠坐在書房里的火盆前,將那些他花費多年才繪制出來的稿紙一張一張的投入火中,與目中的淚水一同升騰。

  “這些,這些可是潘兄多年的心血啊!”

  見此,唐興遠當即便脫口而出。聞言,潘學忠才抬起頭來,眼中的赤紅正與他的心思一般堅定。

  “既是心血,那便早已銘記在心了。這些東西,佛郎機人是斷不會讓它們流出馬尼拉的,留下亦是招禍之源。但是出了馬尼拉灣,到了大海之上,我再一張一張的重新繪出來,到時候在那汪洋之上,他們又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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