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帝國再起 > 第一百零二章 季孫之憂(五)
  安排好了一應事務,陳凱的官船就從城南的天字碼頭啟程出發。船,依舊是順著珠江的航道而行,這條水路他已經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兩岸的山丘、村落,哪怕說閉上眼睛都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但是每一次的路過,總有新鮮的景致讓人目不暇接,翹首以盼。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竟折腰。立于甲板之上,海風吹拂著官服的衣襟,陳凱依稀記得他與廣州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還是永歷四年的大營救,憑借著林察的海戰能力,靠著叛將的首級敲開了廣州城的大門……

  “好遙遠啊,遙遠到了有些細節似乎都記得不是太清晰了呢。”

  莞爾一笑,乘著海風,官船一路駛出了珠江口,在香港轉乘更大的海船便直入大海。

  海上行舟,快則一日數百里,慢起來不是負的都可以念阿彌陀佛了。船在廣東沿海的航道行駛,時間上陳凱已經不怎么在意了,因為這條路走得實在太多了,多到了同樣數不過來的地步,比上次早個一兩日或是晚個一兩日的,早已經失去了計算的興致。

  就這么,一路駛入了南澳島的獵嶼灣,船在碼頭上進行必要的補給和休整。陳凱沒有下船,因為鄭成功邀他會面的地點并非是這一處他們起家的所在,倒是南澳鎮的總兵官洪習山上了船來,與陳凱客套了一番。只可惜,陳凱的心思此間都還在追憶當年的崢嶸歲月,無論是南澳島上的軍器生產,還是智取潮州時的步步驚心,總是要比官場上的禮數讓人更覺有趣兒。

  洪習山的客套很快就結束了,陳凱所乘海船的補給和休整也在第二天就宣告完畢。再度拔錨起航,已是轉而向著東北的方向,過了東山島,陳凱再度登上甲板時已經可以依稀看到了金門的輪廓。可以想象,在那之后的自然是他曾經戰斗過的中左所。

  那段過往比永歷四年的大營救也晚不了多久,陳凱無心回顧,船也沒有選擇在金門或是中左所逗留,而是直接奔著福州而去。

  又過了些時日,陳凱總算是來到了這座他曾經一度坐鎮,協助鄭成功橫掃八閩的省會。這里,也是鄭氏集團收復的第一座省會城市,比廣州還要早上幾個月的時間。此番抵達,反倒是缺了一份故地重游的感觸,更多的還是事到臨頭的緊迫。

  海船緩緩的在碼頭停靠,踏著棧板下了船,等著他的只有一輛馬車以及一支護衛騎隊,帶隊的騎兵陳凱依稀有些印象,該是鄭成功早前的一個貼身侍衛,只是遠不如李長、黃昌、蔡巧、楊姐那般顯眼罷了,但是印象卻還是有些的。

  “陳總制,招討大將軍在府邸處置公務,特讓末將前來迎候大駕。”

  “有勞了。”

  馬車上空無一人,陳凱道了一句便踩著凳子上了馬車,任由車夫在護衛騎隊的保護下駛向目的地。

  “陳總制、招討大將軍、迎候大駕……”

  唇齒間咂摸著這幾個詞匯,翻來覆去,有的只是上官對下僚的公事公辦,冷漠且陌生,全然不似從前的那般溫情脈脈。這個護衛隊長的態度顯然就是鄭成功的態度的投射,陳凱很清楚他需要向鄭成功解釋的東西有很多,很可能鄭成功也已經發覺了些什么。亦或者,今日這般僅僅是對他這個尾大不掉的下屬的一個提醒,莫要超出了本分。

  具體如何,陳凱依舊是一無所知,在馬車上重新回憶了一番他在路上就想好的說辭,便重新閉上了眼睛,權當是養養精神。

  馬車很快就趕到了鄭成功的府邸,陳凱的隨員們盡皆被安置在了驛館,唯有他一人入內。在隊長的引領之下,陳凱很快就來到了鄭成功的公事房,一如之前沒有到碼頭迎接,方才也沒有在大門外相候,這一次同樣是沒有出了房門,只待陳凱通報了官稱名諱得以入內了,才見得鄭成功依舊伏在成堆的案牘之中,奮筆疾書著些什么。

  “竟成來得很是時候,我正好休息片刻,換換腦子。”

  坐直了身子,伸了伸懶腰,家仆為陳凱將椅子擺在了鄭成功案前的對面,隨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國姓……”

  聽到了這個稱呼,鄭成功仔細的看了看陳凱,卻是突然笑了一笑:“大半年沒見,竟成倒是生份起來了。”隨后,面色稍有尷尬的陳凱只得恢復了一直以來的稱呼,只是中間的那份隔閡卻依舊不曾消失。

  陳凱此來是受鄭成功之邀,同時的,也是他在這么長的時間未曾會面后需要當面匯報工作。說起來,這大半年的時間,二人雖未謀面,但是書信交流卻從未斷過,一直到了這一次的出兵前夕陳凱還有寫信與鄭成功,談及戰事的準備和廣東的一些實際情況。

  一轉眼,四個月過去,戰事已經結束了,陳凱達成了最初的戰略目標,洪承疇也達成了他最初制定的戰略目標,但是雙方都面臨了更加嚴峻的形勢,這卻是不容置疑的。

  “洪承疇,早知道家父的這個同鄉不是個省油的燈,想不到如此局面都能被他翻了一部分下來。還好是竟成坐鎮廣東,換了旁人或許可能已經被徹底掀翻了。”

  對照著地圖,鄭成功聯系著先前黃山派人送回來的戰報,以及陳凱在贛州收復時對其發出的報捷文書步步對照,雙方在這段時間的你來我往,很清晰的呈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此間發出了這等感嘆,全無半分旁的意思,陳凱與其相處多年,自是能夠聽得明白,但是那些陌生的遜謝和自謙卻還是不由自主的道了出來。

  這份形勢的變化是出乎了鄭成功的意料之外的,此間思索片刻,卻也沒有對此作出結論,反倒是問起了陳凱關于李定國的狀況的一些看法。

  “以我看來,那位老親翁最近的兩年怕是在云南動彈不得的了。”

  “秦王孫可望!”

  “正是。”

  那畢竟是虎口拔牙,且觸到了孫可望的逆鱗,大西軍內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雙方這一次不大打出手怕是都不可能的了。

  東南、西南明軍的聯手曇花一現,現在西南明軍有滾回去內斗去了,東南明軍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回歸到孤軍作戰的境地之中,這里面,不乏有陳凱的運籌,如果沒有陳凱的錦囊的話,或許李定國會率軍返回廣西,也許就不會有現在的這般戰局了。但是,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孫可望必然會勢大難治,那個名為秦藩的大西軍集團主力也將會重新恢復到敵我難分的境地,這對于統戰是極為不利的。

  陳凱做出了他的選擇,這一點上早前就已經與鄭成功談及過。對此,鄭成功是表示認同的,因為十八先生之獄將孫可望的篡位野心暴露得一覽無余,實在讓這些仍舊有心一直打著明廷旗號抗清的勢力為之顫動。

  陳凱報告了關于廣西以及西南的當前戰局,鄭成功這邊也交流了一些關于福建和浙江的情況。舟山和臺州這兩處,都在陳凱的意料之內,因為歷史上就是這么發生的,但是福建全面收復,歷史上的那場護國嶺之戰大概是不會爆發了,所幸他已經把護國嶺之戰導致的直接結果給創造了出來,并且直接影響到了戰事的發展。

  關于當前的戰局雙方完成了交流,對于彼此正在面對的外部環境也有了一個基本上的了解。總體而言,形勢上依舊是,明清對峙,但是永歷八年的創傷對于清廷來說實在過于巨大,以至于這一年多下來不光是沒能愈合傷口,反倒是被陳凱把傷口扯得更大了。

  這對于明軍而言無疑是有利的,陳凱與鄭成功暢談了一番,在歡笑間也放下了些許戒備。至此時,陳凱稍作斟酌,旋即便對鄭成功鄭重其事的說道:“大木,關于南贛互助會的事情,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南贛的互助會在明軍此番進取南贛地區的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瑞金縣,那里的互助會破壞清軍軍需糧草運輸,制造謠言,為明軍出丁出糧,有力的支援了黃山對汀州府城的攻取以及隨后的戰事,這些東西黃山都有曾向鄭成功報告過,只是按照陶潛的說辭,說是陳凱早前布的局,讓他們潛伏于此,以待后用。

  此間陳凱如是說來,正待從他早前前往江西的想法娓娓道來。然而,聽到這話,鄭成功卻突然間就是面色一凜,繼而對陳凱正色言道:“竟成,你應該對我解釋的不是江西的互助會,而是福建的天地會!”

  天地會,互助會,本就是一體。可是,鄭成功此間一張口就是福建的天地會卻著實將陳凱聽了個一愣。

  這并非是他想要隱瞞的,但卻也絕非是他第一時間會向鄭成功坦白的東西,因為他實在沒辦法將蓮花堂恣意擴張的責任推到盧若騰和沈佺期的身上。可是此間鄭成功卻直言不諱的提及了此事,甚至還沒有就此聽任陳凱的解釋的打算。

  “江西的互助會,其實是你的天地會的下屬組織。”

  “你在香港修建的那個紅花亭,應該就是為那個天地會準備的。”

  “你當初反對在展開對浙江的全面攻勢前發動江浙士紳,也是為了給江浙士紳保存實力,為日后天地會向江浙的擴展做準備。”

  “盧若騰和沈佺期也是你天地會的成員,就連那個幾社其實現在也是天地會在福建的分會了。而他們在福建吸納魯王舊臣。”

  “竟成,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在瞞著我?!”

  這些事情,鄭成功并非是由幾社開始調查的,而是因為幾社的問題將原本所有不起眼的東西都暴露了出來,并且聯系了起來。

  鄭成功如是說來,一字一句,其實這些原本陳凱都是打算順著南贛互助會的引子一步步向鄭成功談及的。奈何此間鄭成功不光是全都知道了,而且明明白白的擺在了面上,饒是陳凱也不由得為之一愕。

  四目相視,面沉如水,不見半點兒波瀾。二人就這么對視著,一句話也不說。唯一的區別,就是鄭成功在等待著陳凱的解釋,而陳凱則并不知道該當從何說起。

  “對不起,但我必須這么做。”

  良久,陳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將這話道了出來,卻好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從決定瞞著鄭成功建立天地會開始,他就已經想到了會有揭開帷幕的一天。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這塊帷幕最后還是鄭成功自行揭開的,而他能夠給出的回答卻也僅僅是這么一句無悔。

  “為什么?”

  這,是鄭成功無疑是鄭成功最想知道的。于他而言,陳凱從來不僅僅是他的堂妹夫那么簡單,多年以來,在陳凱的輔佐和幫助之下,鄭氏集團從南澳那座小島開始,一步步的重新將分崩離析揉捏在一起,在一次次的與內在、外在的敵人的爭衡之中逐漸發展壯大,如今早已超越了他父親時代的巔峰,并且繼續締造著屬于他的傳奇。

  陳凱從來不只是一個幕僚和下屬,更是他多年來的臂助,甚至是可以背靠背并肩搏殺于狼群之中的兄弟。所以,他才會力主將鄭惜緣許配給陳凱,為的就是將這份關系進一步加固。

  可是現在他卻發現,陳凱竟然瞞著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乃至是從當年不惜抗命也要去江西走上那一遭開始就已經著手布局了。到底是什么支撐著陳凱如此,是對權利的渴求嗎,以著他對陳凱的了解絕對不是,而瞞著他做下這些事情也絕對不會是單純的抗清。這個原因,他今天必須知道!

  “大木,你想知道為什么,我可以告訴你。”依舊是那般面沉如水,可是那一字一句道出來的真相卻猶如是深淵一般將鄭成功徹底吸了進去。

  “我是經兒的心魔,從我槍殺鄭芝莞,也就是他的三叔公那天開始,我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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