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帝國再起 > 第四十七章 早春時節(二)
  北上南直隸的張名振、張煌言所部明軍雖然能夠憑水師縱橫于長江之上,能夠得到南直隸士紳、百姓的多番響應,但是不能占據陸上府縣,清廷有江防存在,那些心向明軍的抗清人士們就很難為其提供充足的物資補給。

  除此之外,大軍一入長江的永歷把年正月,剛剛得到任命不久的威遠將軍闞名世派遣麾下副將吳鼎前往鎮江聯絡抗清人士,結果被清廷偵知。接下來,從吳鼎開始,江南江西總督馬國柱順著這條線捋下去,在丹陽活動的賀王盛、在無錫活動的平一統連帶著他們二人發展起來的毗鄰南京的潛在抗清勢力很快便一網打盡,只有如楊聲遠、張沖甫、姚志卓等寥寥數人得以幸免,其中姚志卓卻僅僅是換了一個死法而已。

  賀王盛、平一統復明案爆發,清廷大肆抓捕抗清人士,南直隸很多原本打算資助明軍的抗清人士們也不得不選擇偃旗息鼓,先以保全自身為要。

  到了四月前后,經過了嚴酷的刑訊,馬國柱將吳鼎、闞名世、萬爾順、吳名烈、黃三、平一統、平心、楊大、王來聘、陳懷忠十人處斬。陸一光、黃文燁自殺身亡。隨姚志卓回返南直隸的眭本“被系不屈,觸階死。”死前留有《絕命詞》云:“父既死忠,子當死孝。千載一門,不愧名教。”

  到了八月,清廷確定了再也沒辦法從死咬著不開口的賀王盛等人口中挖不出更多的潛在抗清人士后,便將其余的要犯進行處置。其中,賀王盛、冷應祥二人處斬,趙成甫、江之龍、呂之選、吳逵、秦澥、董煥奎、吳君甫、顧養沖八人處絞。李五“杖一百,流三千里”。處死者之“妻妾子女給付功臣之家為奴,財產并入官,父母祖孫兄弟不限籍之同異,皆流二千里安置”。

  八月的南京,賀王盛等人被押解到刑場上,一眾十人,有的斬首,有的則是絞刑,說白了就是吊死。他在明朝是有功名和官職的,很快就要行刑了,監斬官按照慣例出言問及,賀王盛果有一首《絕命詞》要留下來。

  “給他松了雙手,把筆墨送上去。”

  除非特例,讀書人能夠受到優待,最起碼這一生最后的話總是能夠說的。小吏把紙筆放好,賀王盛也不猶豫,當即提筆蘸磨。

  “悲歌慷慨說天祥,浩氣凌虛返帝鄉。

  從此十人離紫禁,相隨地下拜高皇。”

  一筆寫就,賀王盛隨手將筆一丟,自有小吏雙手捧起了絕命詩送到監斬官那里。隨后,賀王盛也不用再綁了,挺直了腰板,閉上眼睛。

  劊子手明白這個讀書人已經把想說的話說完了,正好時辰已到,監斬官看過了絕命詩,丟下了牌子,只見刀光一閃,鮮血噴濺,伴隨著人頭落地的同時,縷縷忠魂一如他在詩中所寫,直奔著孝陵而去。

  ………………

  賀王盛、平一統復明案爆發,江南大地風聲鶴唳,抗清人士人人自危,能夠給予北上明軍的支持就少之又少了。

  南直隸,亦或是清廷口中的江南如斯。向西進入江西,這里蕩平了大規模的抗清義軍算起來已經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了。在江西,乃至是在南贛,結寨自保的百姓、小規模的抗清義軍還依舊存在在土地上,但是在“江西四大寇”被清軍逐滅之際,清廷很快就改變了在此地的施政策略,改鎮壓剿滅為恢復生產,這也不可避免的抑制了百姓不滿的爆發。

  贛州府的瑞金縣,本地秀才陶潛在鄉下的老宅子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去年二月,親事塵埃落定,到此時就連兒子也有了,家中的人氣兒越來越濃。

  孩子滿月,縣城里的岳父、岳母以及舅哥等人紛紛趕來,一眾親戚逗著孩子,喜慶的氣氛徜徉其間。

  用過午飯,孩子吃了奶便無憂無慮的睡下了。女眷在后宅閑話家常,岳父和舅哥與陶潛便在前廳里閑談了起來。他們都是讀書人,所說的,無非是科舉考試的事情罷了。

  “今歲秋闈,你二人皆是秀才功名,可有信心登科?”

  岳父已是舉人,如今在地方上也是鄉紳的身份。他的長子和這個女婿皆是秀才,長子平日里的功課,肚子里有多少學問,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此間問及,更多的還是在于陶潛身上,尤其是這個女婿當年在隆武朝就曾考中舉人,他是頗有幾分期待的,否則也不會舍得將女兒許給其人。

  此刻,見岳父問及,舅哥從容作答,無非是還有很多不足,這半年的時間還需要更加精進才行。如此,陶潛干脆回之以相似的答案。且不說什么謙虛不謙虛的事情,只說話若說大了,到時被打臉了倒顯得輕浮。

  大概會是這么個答案,舉人早有預料。其實,如他當年在鄉試前亦是如此作答,幾次不中,自也不會有人說些什么,倒是后來真的中了,道一句僥幸,旁人聯想起從前的那般,也多會覺得其人謙虛有禮。

  兒子和女婿的心性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甚為滿意,但也不忘叮囑一番學業的事情。陶潛知道他的這個岳父對于他們二人寄予的希望之大,干脆也拿出了兩條平日里讀書覺得困惑的問題,正好搔在了其人的癢處。

  “賢婿的學問,老夫是極看好的。不過科舉大事,切勿輕忽,只剩下了半年的時間,還當抓緊一切時間,用心攻讀。能夠中了舉,便是一生受用。”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小婿受教了。”

  在陶家住了兩日,岳父一家便啟程返回縣城。臨別之際,陶潛突然想起一事,于是便對他的岳父提了一嘴。

  “岳父大人,小婿前些時候與寧都的幾位友人約好相會,可能最近的大半月都不在家中。”

  “哦。”

  讀書人本就是一個圈子,圈子之內自然是免不了要以著詩會之類的形勢相聚,一來增進交情,二來也可以砥礪學問。對此舉人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囑咐了陶潛早去早回,莫要耽擱了讀書應考的事情就好。

  “對了,切勿與那些整日發牢騷,說朝廷不是的儒生走得太近了。你日后可是要有可能做官的,要顧及著朝廷的看法。”

  “岳父大人說的是,小婿一定分得輕重。”

  對于這個女婿,舉人還是很滿意的。囑咐過后,一家子便乘著馬車返回縣城,陶潛在家中陪了兩日妻室和幼子,亦是如期踏上了會友之路。

  寧都縣在瑞金縣的正北方,約莫一百多里路的距離。陶潛只帶著一個得力的小廝,不過這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路途熟悉,且他還是個讀書人,倒也無驚無險的便抵達了寧都縣城。進縣城,是必要的,他與一個本地的讀書人相會,暢談一日便謝絕了挽留,獨自前往縣城西北十里的那座翠微山去游覽。

  山上早有人在等他,是出自一門的三兄弟,一名魏際瑞、一名魏禮、一名魏禧,皆是寧都城關人。于后世,這三人并成為寧都三魏,乃是明末清初此地非常有名的遺民。

  “有勞三位久等了。”

  “無妨,無妨,還沒有恭賀岳形得子之喜呢。”

  陶潛的表字出自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日星隱耀,山岳潛形”之句,三人恭賀了一番,亦是備了禮物,說是等陶潛回鄉時帶上,以全禮數。陶潛推拖不得,也只得感謝了一番。不過這一來回禮讓的功夫,魏禮已經遣了一個下人回去,再回來,同行的多了六個讀書人打扮的人物。

  這六個人,彭士望和林時益是南昌人,李騰蛟、邱維屏、彭任、曾燦這四人則是寧都本地人,他們與魏家兄弟并稱為易堂九子,是屬于一個文學社團的成員。

  后世有傳說,說是清軍入關,南明皇帝風聞他們九個人神機妙算,有安邦定國之能,個個賽得過諸葛亮、劉伯溫,所以派人請他們出山輔政。結果使者到了,九人掐指一算,讓人取了一瓢清水將一支燃著明焰的蠟燭澆滅,明明白白的告訴來人說‘清’水滅‘明’燭,乃是天意不可違,不光是不肯出山,更是勸說使者也一起留下來,以免丟了性命。

  事實上,這九個人文采斐然是不假,可易堂九子實際上也只是本地的一個詩會性質的文學社團,安邦定國和神機妙算的本事卻是壓根沒有的,甚至彭士望還曾給史可法出過連那位有德無能的督師都受不了的餿主意。而他們作為遺民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說出‘清’水滅‘明’燭的話來,尤其是這九人之中,不光林時望是明朝宗室改名換姓,還有兩人是親身參加過江西的抗清運動的,就更不可能如斯了。

  這傳說,也僅限于傳說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清廷本地官府借他們的才名刻意為之。當此時,傳說還沒有產生,陶潛自然也知道他們是誰。其實,從他上一次過來時,魏家兄弟就已經提過了這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們在寧都的文名頗著,其間多有懷念故國、敵視清廷的詩句。甚至,他們中的一些人還在暗地里做著聯絡抗清的事情,只是名聲不顯罷了。

  幾個月前,陶潛透過一個他在瑞金本地發展起來的新會員的關系聯絡上了魏家兄弟,前后見了兩次,確定了這些人有抗清的意愿在,陶潛便以陳凱通過鄺露傳遞給他的一篇文章作為引子,才有了今日與其他六人的會面。

  “聽魏家兄弟說及,岳形有一篇雄文,可否與我六人一觀。”

  李騰蛟是他們九人中年紀最大的,此刻說及,其他五人,甚至包括魏家兄弟亦是滿懷著渴望的神色。說起來,魏家兄弟其實也沒有看過原文,只是由陶潛講述了一些道理,三人便已經是如獲至寶。待到此時,就連呼吸也沉重了幾分。

  “一路上百里,其間多有綠營和府縣的關卡。文,在下確是沒有帶在身上,但卻記在了腦子里,不知諸君可愿一聽。”

  他們與陶潛畢竟相交日短,未免有些防備亦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林時望點了點頭,眾人亦是如斯,待關好了門窗,確定了外間無人后陶潛便開始背誦那篇由陳凱親筆寫就,命名為《論持久戰》的文章來。

  “崇禎十七年,甲申,東虜入關,席卷中原大地……”

  名為論持久戰,抗清與抗日也都是抗擊外來侵略的戰爭,但是實際情況有所不同,陳凱沒打算全盤照搬,更何況就算是照搬他也未必記得。不過,文章一事,自有其規律可循,此文既然是要寫給那些有心抗清之人看的,那么開篇明義,將這些年來滿清對華夏文明的破壞一一復述就成為必要。

  剃發、易服、圈地、投充,外加上所到之處的大小屠戮,有詳有略,這易堂九子并非全無耳聞,只是沒有陳凱知道的那么詳盡罷了。尤其是發生在江西大地上的那一次次的屠戮、南贛之屠、南昌之屠,還有三省會剿對廣信等府的屠戮,更多有士紳遇害,從階級立場上,也更加能夠引得他們的共鳴。

  說明白了這些,陳凱當即便提及了這些年來一次次的抗清運動:

  “永歷二年初,李成棟、金聲桓舉廣東、江西兩省反正,義士景從;年末時,山西大帥姜鑲亦憑山西反正,秦晉官軍與虜師隔太行對峙。奈何,未及兩載,三帥身死族滅,所轄之地亦為虜廷所有……”

  “永歷六年,王師針對四川、湖廣、廣西三省展開全面反攻,敘州大捷、靖州大捷、辰州大捷,更有西寧王兩蹶名王之壯舉,一舉打破了滿洲八旗不可戰勝的神話。然而,保寧、寶慶,王師敗績,衡陽一役未盡全功,時至今日,全取湖廣南部及四川、廣西全境之勝勢已蕩然無存,就連西寧王那樣的猛將也兵敗肇慶府……”

  “遼事初起,國朝帶甲百萬,九邊雄鎮控北虜如控童子,東援藩國,雖倭國百戰之兵而不能當,而虜師不過真夷旗丁數萬;弘光初立,江南亦有四鎮、楚鎮之銳卒,福建之水師,而虜師亦不過八旗之滿洲、蒙古、漢軍及北地少許綠營;時至今日,虜廷已焉有天下大半,國朝不過是蝸居于西南之云貴及東南之海島。”

  “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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