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帝國再起 > 第二十章 壓榨(六)
  第一個槍頭鍛打完畢,休息片刻,打磨和開刃的工序還在進行之中的時候,鐵匠們便開始了下一輪的鍛打。陳凱坐在公事房中,約莫的估算了一下打鐵聲停止的大概時間,嘴角不自覺的微微上翹。

  時間飛一般消逝,轉眼已是午飯時分,陳凱照例到伙房視察,看著工匠們領取飯食。今天依舊是雜糧飯,依舊是腌菜,依舊是青菜蝦皮湯,但另一個菜不復是昨日的普寧豆醬炒麻葉,而是換成了熱騰騰的紅燒豆腐。據說伙房剛剛和城里的一家豆腐坊達成了“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所以往后用豆腐做的菜估計隔三差五就會來一道,弄不好可能天天都得有也說不定。

  陳凱在旁視察,領取飯食的工匠和雜役們紛紛對其行禮。雜役還好,無非是就是那些搬搬扛扛的體力活,勞動量變化不大,但是那些工匠們在陳凱的新工作方法之下,卻顯得要比平日里疲憊不少。只是這份疲憊之中,卻也隱隱有著一絲絲的興奮。

  根據王富貴的報告,一上午的時間,三個鐵匠小組各自鍛打了三個槍頭,其中有六個完成了打磨和開刃,并且交給木匠來安裝槍桿和紅纓。剩下的三個都是臨近午飯時分才匆匆打出來的,打磨和開刃的工序都留在了下午。

  能看到成功的希望,這等狀態是陳凱樂于見得的,看著工匠們領取了飯食,甚至領取得早的已經開始續碗了,陳凱確認了續碗制度的有效執行,才回返公事房去吃他那份已經有些涼了的午餐。

  吃過了午飯,稍加休息片刻,廠區的交響曲就再度響起。陳凱出了公事房,轉身就進到了老鼠須子辦公的武庫,隨即對其問道:“蔡先生,上個月的月錢該是今天發放吧。”

  “回稟參軍,照例是昨天送來,查過了個人在上個月的工作,酌情扣除一些,到今天也該發放了。”

  老鼠須子口中的扣除,除了工作沒有完成、損壞工具等原因以外,其中也少不了貪污,尤二克扣工匠月錢就是在此,且以此下手的。

  “把處罰記錄拿來。”

  老鼠須子聞言便從書案上翻出了一本,雙手遞給了陳凱。陳凱細細翻看了一遍,繼而對老鼠須子說道:“上個月的罰銀全免了。”

  “是,小人這就去傾銀店把每一份銀子都換出來。”

  銀兩不同金屬貨幣和紙幣是有表明數額的,古人找錢,往往不是用銅錢就是將銀子剪出合適的重量出來。正因為如此,熔鑄銀錠的傾銀店就有了存在的空間,他們將散碎銀子熔鑄成銀錠,也將大錠的銀子熔鑄成更加容易花銷的小錠,收取火耗和人工,以此為生。當然其中也有些手段,比如往銀子里摻加鉛、銅之類的金屬,甚至據說還有正錠整錠造假的,與后世偽造假幣可謂是有異曲同工之處。

  說著,老鼠須子就要拿發下來的那一錠錠銀子往外走,陳凱看了他一眼,于是便叫了他一聲。

  “蔡先生。”

  “小人在。”

  老鼠須子回身行禮,陳凱看了看這個賬房,繼而對其說道:“蔡先生既要管著賬目,還承擔了一部分看管之責,在這軍器工坊也當了半個家,一個賬房的月錢確是少了。本官尋思著,等這批武器制造完畢,便向國姓爺那邊提議給蔡先生漲些月俸,以為嘉勉。”

  天上掉下來的胡蘿卜直接將老鼠須子砸了個一蒙,只見此人連忙拜倒在地,一口一個知遇之恩、體恤之情,把陳凱說得像是他的再生父母似的。然則陳凱此舉卻并不僅僅是拉攏,至少在決定如此之前,他甚至根本就沒有想過拉攏這個慣會看風向的家伙的事情。

  “本官提攜是其一,蔡先生也要潔身自好,勉力而為。現在國姓爺初起,等日后收復的失地多了,總要提拔些追隨久了的老人兒,到那時就不只是漲些月俸的小事情了,說不好縣尊、主簿什么的也并非不可想象。”

  說罷,陳凱便笑著離開了武庫,只留下了老鼠須子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還是靠著自扇了一個大嘴巴才緩過勁兒來。

  陳凱剛剛說的那些,都是人之常情,他雖只是個賬房,但也識文字、會算數,比起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是有著天然優勢的。更何況,他趕的這個時候亦是極好的,若是鄭成功真的能夠崛起,機會總是會有的,差的無非是自身努力以及上司的賞識。

  老鼠須子那一對小眼兒滴流亂轉,很快就意識到了陳凱的言下之意為何,當即便是一身的冷汗。

  這時候,陳凱早已離開了小院。老鼠須子擦了把汗,也連忙收拾了那些大錠的銀子,又找了柯宸梅派人“護送”他前往傾銀店去將銀子兌成適合發放的重量,總要趕在陳凱發工錢之前將事情辦妥。

  一下午的時間,陳凱依舊是在公事房里面獨坐。廠區里的響動一如上午那般,若非是天氣漸涼、天色漸暗,只怕會有人以為是上午又重來了一遍。

  與上午一樣,鍛打出來的鐵槍頭依舊是每小組各三個,最快的是原本就是兩個鐵匠的那一組,最慢的湯全有那組也是趕在晚點名前就已經完工了。但是,打磨和開刃的工作由于有別于前,是從吃過午飯就開始的,所以一共前后打磨、開刃出了九個槍頭,效率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一天18桿長槍的任務依舊沒有完成,甚至就連拿18個槍頭也不算是徹底完工的,但是18個這個數字卻已經達成。待到晚點名的時候,首先便對這些工匠做出了高度的評價。

  “我等祖輩相傳,也沒有想到過用分工的辦法。都是參軍的方法好,否則我等只怕是連做夢都不想的。”

  古代工匠的手藝都是傳下來的,中間或有發揚,但依舊脫不開手工業的范疇。一個工匠,獨自完成所有工序,是最正常的事情。而在陳凱的那個時代,中國可是有著世界工廠的綽號,什么大工業化生產,什么分工協作、什么標準化、什么流水線作業,等等等等,那才是最正常的情況。此間僅僅是一個分解工序和分工,若非是門檻上不似其他的那般多是需要一定的技術和機械生產的基礎,一天才18個槍頭,陳凱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不管怎樣,靠著這有限的幾個鐵匠,一天生產18個槍頭的大言是已經做到了,而且還并非是靠加班硬擠出來,乃是完全可以復制下去的!

  “諸君無須妄自菲薄,若非諸君努力,本官便是有再好的辦法,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終不能成事的。”

  往常見過的官吏無不是拿他們當做牲口來使喚,哪有陳凱這般的。此時此刻,夸贊讓他們無不是漲紅了眼睛,而當陳凱將工銀發下的時候,這些工匠們拿著上個月的工銀,更是拜倒在地,口口聲聲的都是對陳凱的感激之情。

  老鼠須子那邊是陳凱特意提點的,其人知趣,干脆找了柯宸梅派人,名為護送,實則是佐證——向陳凱證明,銀兩上面他是沒有做手腳的,即便其中摻有其他金屬,也是總鎮府庫房那邊的問題,與其無關。

  這批工銀的含銀量都在正常范疇之內,而且還是未經過克扣的,不說老鼠須子專門拿來的小秤稱量,就算是拿在手中掂量掂量,也能感受到這其中陳凱到底是下了多少的心思。

  “從未有官吏拿我等這些賤民當人看,處處盤剝欺凌。可是,參軍接手工坊不過數日,我等的日子已遠勝從前。這份恩義,我等實在難報萬一,唯有努力工作,來報答參軍的深恩厚賜。”

  工匠們感激涕零,陳凱卻嘆了口氣,自古都是官營效率低于民營,官辦效率低于商辦,甚至不如官督商辦。說到底,官吏控制不住成本,找不到市場,調動不了工人的生產積極性,更兼有盤剝欺凌之事,全然是那工人當做牲口一樣。若是如此,工人還心甘情愿的為給當官的拼死拼活的干活,那才是真正的“賤”呢。

  陳凱現在的身份雖是鄭成功的招討大將軍行轅的參軍,是一個官兒,但他這個官兒和他編造的出身一樣,都是得不到其自身認同感的。缺乏階級自覺,更重要的還是他曾經在后世的社會浸染過,此番出手自是與眾不同。

  從第一次進入工坊,陳凱就看出了監工皮鞭管理的問題所在。等到他收拾了尤二,當日先是上午布達,緊接著中午又鬧了那么一出,著實耗費了不少時間。可臨近下工的時候,工匠們還是完成了當天的任務,若說他們平日里沒有刻意偷懶,陳凱卻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正因為如此,陳凱才會進一步的確定了“威逼利誘”的手段是可以提升產量的,甚至只是從每組每天3個提升到4個,其實也并非沒有第一天改變頻率工匠們不適應的因素。

  而現在,靠著分解工序和分工的手段,總算是實現了目標,陳凱此前一口咬定他們能夠做到,到了此時此刻,看著那些長槍和槍頭,這些工匠們自是更感陳凱能力不凡,必得鄭成功信用,進一步的下定了心思跟著陳凱好好做下去,總能過上些更好的日子。

  “本官說過了,諸君無須妄自菲薄。國朝祖制,工匠一樣可以做官,賤民什么的,還是不要再提了。”

  “啊?”

  陳凱的說法嚇了他們一大跳,其實莫說是他們這些鄉野村夫了,后世那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絕大多數人也都是一口咬定明朝工匠地位低下,比軍戶還要不如。這是普遍現象,但其中也有不少特例,卻并非為人所熟知。

  “諸君或許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可本官卻記得,永樂年間,甚至是純皇帝和肅皇帝那時,都有工匠坐到過工部侍郎的高位,其中還有一位甚至做到過工部尚書。(注)”

  陳凱能夠實現產量的倍數飛躍,哪怕是再過荒誕,他的話的可信度自然也就成了絕對可信的存在。聽了這話,湯全有咽了口唾沫,繼而小心翼翼說道,仿佛是害怕出了他的口會侮辱了那些高官一般。

  “那,那怕是要宗師一級的大匠吧,小人這等技藝,實在不敢,不敢……”

  然而,眼前的眾人如此,陳凱卻是拿起了一個槍頭,搖了搖頭道:“技藝就像是這槍頭,是錘煉、打磨出來的,更要多思善思,總會有所收獲。其實就算做不到前人的那般,工部的堂官,地方上負責營造的官員,甚至只是這軍器工坊里的匠頭、作頭,也是一種提升。工匠的未來,不是,也不應該是暗無天日的。”

  不說拉攏人心和靠著升遷洗腦,工匠精神亦是要善加呵護。陳凱的慷慨陳詞迎來了眾人熱情的響應,從年紀最長的林正中,到年歲最小的湯明,無論是師傅,還是學徒們,精神的亢奮無不是超脫了身體的疲勞,整個人也變得神采奕奕了起來。

  這一刻,一種名為希望的存在,照亮了原本暗無天日的軍器工坊。

  注:明朝匠戶社會地位比較低,這是普遍現象,但是有機緣、有能力的,也并非沒有出頭之路。

  根據謝肇淛的《五雜俎》、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焦閎的《國朝獻征錄》、顧震濤的《吳門表隱》、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等為數不少的史料記載,明朝出過不少匠戶靠著手藝得官的。比如石匠陸祥、木匠蒯福、蒯祥、蒯剛、蒯義、郭文英,這些人都做到過工部侍郎。更有嘉靖朝的木匠徐杲,甚至還做過工部尚書,當時若非是徐階阻攔,嘉靖皇帝還打算賜其為太子太保。

  至于少卿、御史、乃至府縣一級的官員,也有不少。后來還是因為徐杲風頭太甚,遭到了文官集團和宦官集團的打擊,工匠才再難有得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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