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侯玄、鐘會下了船,來到亭下,曹芳與嵇康已經討論完了聲波的折射、反射,正在觀看水波干涉紋。兩人并肩站在水邊,盯著河面上的波紋,一言不發。
亭邊的沙地上,畫滿了圖,有正弦波,有余弦波,還有波疊加,一旁寫了不少數字。
夏侯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他顧不得上前行禮,先提著衣擺,小心翼翼的在沙地上走動,在圖形和數字之間跳躍。
嵇康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渾然不覺。
曹芳眼角余光看見了,卻當沒看見。當鐘會用目光向他請示時,他也只是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
鐘會心領神會,默默的站在一旁。
夏侯玄看了一會兒,隱約看出了點門道,卻引出了更多的好奇。他轉身看向鐘會,想問問鐘會,卻發現鐘會站得八丈遠,悠閑自得的看著風景,根本沒和他聊天的興趣。
夏侯玄無奈,走到曹芳面前,躬身行禮。
“昌陵鄉侯,征西將軍臣玄,拜見陛下。”
曹芳緩緩轉身,上下打量了夏侯玄兩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夏侯玄真的很帥。
身高七尺八寸,五官端正,劍眉星眸,眼神清澈。
更難得的是,他有一種這個時代的男子不多見的陽光感,是那種身體健康,心理更健康的陽光感,仿佛由一整塊溫潤的和田美玉雕成,既純粹,又不刺眼,更不需要胭脂水粉來修飾。
只是此時此刻,他的神情不夠莊重,有種見獵心喜的躁動,仿佛深淵有了波瀾。
“路上還順利嗎?”
“謝陛下,很順利。”
曹芳嘴角輕撇。“看來關中未有波瀾啊。”
夏侯玄臉色微滯,隨即應道:“陛下,天下易動難安,臣以為不宜操之過急,當緩緩圖之。”
曹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轉身踱了幾步,不經意間便將沙地上的圖和數字踩去一些。
夏侯玄看在眼里,心里一緊,很想叫住曹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可是天子,不是別人。
再說了,既然是天子與嵇康一起探討的問題,稍后再問嵇康也無妨,不必在天子面前失禮。
盡管如此,看著天子將沙地踩成狼藉,他還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就像天子的每一腳都踩在他心臟上似的。
“民以食為天,天子也不例外,也要吃飯。”曹芳停住腳步,抬頭看向遠處。“今天秋收之后,關中能供應并州糧食,不使將士乏食嗎?”
夏侯玄咬咬牙。“臣當全力以赴,不負陛下重托。”
曹芳緩緩點頭,臉上的神色也緩了幾分,轉頭盯著夏侯玄看了片刻,又道:“去年高平陵事變后,你一直未有上書,是覺得朕處理不當嗎?”
夏侯玄拱手再拜。“正是因為臣以為陛下處置妥當,無須臣贅言,所以才未上書言事。且姜維年年來襲,兵力雖不多,卻常常擾動邊郡,臣不得分心,也無暇顧及。”
“司馬師的女兒是你的外甥女,你不擔心她們的生死?”
“朝廷自有法度,陛下依法處理,臣又何必擔心?”
曹芳眼神閃爍了兩下,沒有再說什么。
夏侯玄回答得滴水不漏,但他看得出來,夏侯玄有怨言,只是不肯說出來,或者說,不肯刻意的表現出來。
他相信,關于司馬師的女兒,夏侯玄肯定收到了不少求援信。
但這一年多來,夏侯玄一點表示也沒有,往來文書說的也全是公事,一字不及私事。
這是一個自尊自重,極度愛惜羽毛的人。
可以死,不可以低頭求人。
用孟子的話來說,就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至于貧賤能不能移,不好說。
畢竟他沒窮過,誰知道到了那一步,還能不能保持他的傲骨。
“時常聽人提起你,推你為四聰之首。”曹芳看向地面已經剩余不多的痕跡。“這些能看懂嗎?”
夏侯玄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沙地,心里揪成一團。
“略知皮毛,正欲向陛下請教。”
“你聽誰說過?”
夏侯玄轉頭看向一旁木樁一樣的嵇康。“嵇康朝有所得,暮便作書,與臣分享。這四象圖,臣也用過一點心思。”
“說來聽聽。”
“唯。”
夏侯玄轉著圈子,看著地上的圖,講起了他的理解。
正如他所說,對四象圖,他并不陌生,嵇康懂的,他都懂,甚至還有獨特的領悟。
但他的領悟,終究還是偏形而上,有不少牽強附會的地方。說起來頭頭是道,真要聯系實際,就落不到實處了。
比如今年曹芳與嵇康討論波的疊加所作的圖和計算,他就說不清楚。
曹芳聽完,也沒多說什么,示意他去和嵇康相見。
夏侯玄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能感覺到,曹芳對他的理解并不滿意,甚至沒興趣指出他的訛誤,更別說解釋了。
束發以后,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一時有點受不了。
但他沒說什么,拱手再拜,走到嵇康身邊。
他剛要說話,嵇康便伸手擋在嘴上,然后伸手一指水面。“且觀水。”
夏侯玄一頭霧水,卻不好多說什么,只好學著嵇康,盯著水面波紋。
鐘會在一旁看得清楚,悄悄走到曹芳身邊,什么也沒說,只是拱了拱手。
看到夏侯玄吃癟,他比自己得到了天子夸獎還開心。
他相信,天子一定看到了夏侯玄不肯騎馬,而是乘車而來,又與他一路沒什么交流,這才心生不快,要折辱夏侯玄一番。
這里面,多多少少會有點為他出氣的成份吧。
“羊耽到哪兒了?”
“應該進太原境了。”鐘會輕聲說道:“不過,他可能會先去祁縣,還有可能去介休。”
曹芳瞥了鐘會一眼。
羊耽取道上黨,要到茲氏來,肯定會經過祁縣。
但是去介休干什么?
從祁縣西行,就可以繞過九澤,直達茲氏,根本沒有必要再繞道去介休。
“順路祭拜王凌嗎?”
“還有郭林宗。”
曹芳眼角抽了抽,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不會。”
鐘會一愣,詫異地看了曹芳一眼。
曹芳笑而不語。
鐘會不知道虞太后送來侍候張云英的女官中有羊徽瑜,自然不清楚羊耽此行的真正目的,還將羊耽當作黨人后裔,要來與王昶辯個高下,卻不知道羊耽已經跪了。
此時此刻,羊耽順路拜祭一下王凌還好說,讓他頭鐵,迂道去介休拜祭郭林宗,他才沒那氣節呢。
真有那么硬氣,他就不會來。
此一時,彼一時,黨人的傳說還在,愿意做黨人的卻沒幾個了。
讀書人的骨頭,遠遠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硬。
這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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