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大明元輔 > 第283章 正國本(十七)封地
  李昖有何感慨?李昖能有何感慨,無非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罷了!

  只是,這話是能說的嗎?當然不能說。

  李昖苦笑起身,復又拜倒,叩首道:“臣昔在朝鮮為王,做過的錯事不比這吳王夫差少,因此倭寇來犯之時,朝鮮幾無還手之力,若不得皇上拯救,臣的下場只恐比夫差更慘……方才一時有感,以至君前失儀,是臣死罪。”

  朱翊鈞見他乖巧,這番話答得頗為巧妙,心里很是滿意,頷首道:“往事已矣,恭順王不必掛懷,平身。”

  “往事已矣,不必掛懷”?這話也很是巧妙呀……

  不過李昖此刻不敢多想,更不敢遲疑怠慢,聽朱翊鈞吩咐他平身,他便馬上再叩首謝恩,爬了起來。

  朱翊鈞指了指他的座椅,道:“繼續聽戲吧。”李昖便又應命乖乖坐了回去。

  此時戲臺上也繼續在唱:“老賊!你不忠不信,寄子鮑氏,有外我之心,速宜自裁,不得遲滯。”

  “老臣不忠不信,前王必斥之,不得為前王臣。今得與關龍逢王子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且臣也要先死,怎忍見主公就擒。我死后,須剔我目,掛我頭于國之西門,以觀勾踐之入吳也。”

  “老賊,你一死之后,當取汝尸盛以鴟夷之革,投之江中,使魚鱉食汝肉,波濤漂汝骸,又何所知,又何所見!

  力士石番何在?你將我那钃鏤之劍付與老賊,速令自殺,快來回報我。”

  相國,也就是扮演伍子胥者此刻跣足去衣,提劍呼天:“我為汝父忠臣,西破強楚,南服勁越,名揚諸侯,有霸王之功。今日背義忘恩,反賜我死!”

  此時臺上開始唱曲,名為《北一枝花》:“哀哉我百年辛苦身,你只看兩片蕭疏鬢。我一味孤忠期報國,哪里肯一念敢忘君。千載勛就便是四海聞忠信,好笑我孤身百戰存。盡功兒將社稷匡扶,盡心兒將社稷匡扶,哪里有竭心的把山河著緊!”

  朱翊鈞聽到此處,又不覺想起高務實,暗暗對比:若只論功勛,恐怕連那伍子胥也比不得務實。不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夫差要殺伍子胥自是不對,但夫差剛說要殺,伍子胥便如此惡毒詛咒自家主君,這般狠毒乖戾,那就更比不得務實了。

  不過到了此時,一個朱翊鈞原本不愿意去想的想法終于還是忍不住冒了出來:似伍子胥這般,自然不是為臣之道,但我若要殺務實,務實就會乖乖俯首就擒、坐以待斃嗎?還是說,他會通過其他辦法來打消我的殺念?這“其他辦法”又會是什么辦法呢?

  他是會主動開口求饒,還是如以往一般平平靜靜為我分析殺他是錯誤的決斷,亦或者他自己一言不發,卻早已料定朝野上下必定有無數人為他求情,使我根本殺他不得?

  再或者他會逃跑,甚至……會反抗?

  朱翊鈞想到此節,忽然心亂如麻,總覺得心里有一種詭異的沖動,很想真個試上一試,看看高務實面對那樣的情形時最終會做出何等反應。

  朱翊鈞當然知道這樣的想法極端危險,也絕不符合一位明君該有的做派,而且還對高務實非常不公,但不知為何,心底里卻始終不能將此“雜念”排除。那種試一試的沖動在他的腦海中不斷鬧騰,蠢蠢欲動。

  這位大明天子甚至不知道,此刻他的臉色也已經頗為詭異,以至于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著他的恭順王李昖甚至覺得皇帝陛下面露猙獰之色。只是,李昖卻又實在想不出陛下為何如此,不由得更加謹慎,連大氣都不敢出。

  李昖自然想不到朱翊鈞現在的心思,他只是擔心皇帝面上這猙獰之色是沖他這個前朝鮮國王來的,生怕皇帝是因為朝鮮局勢基本穩定,已經有了殺他而絕后患之意。

  此時臺上則已然熱鬧起來,上臺表演的人一下子多了不少,當然大多都是龍套。這新上臺的眾人正齊聲唱道:“老相國,你卻纔說道西破強楚,小的們不曉得,你且試說一番。”[注:纔,用在此處相當于“才”。]

  于是“伍子胥”又唱了一曲,名喚《梁州第七》:“我若說起鋤強楚的英雄兇狠,削荊城的事業功勛……

  我我我,千軍萬馬去當頭陣,殺得他旌旗慘慘,殺得他兵馬紛紛,殺得他只輪不返,殺得他片甲無存。

  我我我,掘墓尸撻辱亡魂,踐山川走散黎民。我我我,送得個昭王逃入云中,昭王逃入云中!嚇得個公主背出閨閫,擄得個夫人與主上成婚。

  看宮殿煙塵,丘陵破損,踏平他社稷無根本。那時節,諸侯懼,萬方振,添得江東氣象新。今日呵……背義忘恩!”

  眾人又齊唱:“老相國,你卻纔說南服勁越,小的們不曉得,老相國再說一番。”

  “伍子胥”又唱一曲《牧羊關》:“我轉戰度稽山月,提兵泛瀚海云,送得他上山顚辟易逡巡。霎時里宗廟荊榛,頃刻間城池齏粉。嬌滴滴的夫人親灑掃,貌堂堂的國主做編民。囚他在馬坊中三年久,那時方顯得聲名天下聞。”

  眾人于是唱:“老相國,你有這等功勞,大王爺怎么這等待你?”

  “伍子胥”則唱《四塊玉》:“他他他今將正直誅,倒與那奸邪近。整日價淫聲美色伴紅裙,酒杯兒送入迷魂陣。哪里管社稷危,哪里管人民窘,哪里管親生兒別處分。”

  先前兩短也還罷了,到唱到這最后一曲,朱翊鈞臉色又變。他忽然想起高務實這次非要動一動鄭皇貴妃的事。

  本來,以他對高務實的了解,其實這兩天就一直在懷疑一點:高務實雖然以往也在各種事情上勸諫過他無數次,但差不多都是“順毛捋”,幾乎沒有在他這個皇帝明顯表現出不愿意配合之后還堅持己見的,唯獨這次是個例外。

  難道,連務實都覺得我現在對鄭妃是寵愛過度,也是“整日價淫聲美色伴紅裙,酒杯兒送入迷魂陣”,忘了江山社稷嗎?

  好巧不巧啊,朕在務實眼里莫非也不只是忘了江山,忘了人民,甚至還忘了“親生兒別處分”?

  是了,他一直是堅持讓我立嫡的。在他眼里,我的“親生兒”怕是只有常灝一個吧?呵呵,這倒是應不上了,我可沒讓常灝“別處分”,反倒是你希望我把其他親生兒“別處分”呢!

  此時恰巧臺上眾人又唱:“老相國,你哪里就見得國破家亡,只管苦諫?你太性急了些。”

  “伍子胥”這次唱《哭皇天》:“他他他,齊國去忙前進,哪里管越王的隨著腳根,哪里管兵戈擁定三江口,哪里管戰船泊在五湖濱,我只怕勾踐將姑蘇來墾!

  總就有三華瑞露,九轉靈丹,盧醫妙手,扁鵲神針,也醫不活你吳邦眾子孫。我只落得孤身先死,怎忍見宮殿作塵。”

  至此,臺上鳴鑼催促,眾人唱道:“大王爺催迫,求老相國早早自盡。”

  于是“伍子胥”再唱《烏夜啼》:“從今去拜別了吳家宗廟,相辭了吳國人民。我老妻一任她死和存,嬌兒那里去通音信。我如今摒卻孤身,回報前君,慢慢的將前情一一細評論,前情一一細評論,訴說我一生辛苦無投奔。

  伯嚭,你那個賊子呵!我不放空追尋緊,你哪里走難逃遁,只教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眾人齊唱:“老相國早早自盡,大王爺專等回報。”

  “伍子胥”唱道:“你不要慌,我是個好漢,就去了。”然后高唱《尾聲》:“一生勐烈把頭顱刎,提著靑鋒劍一根。要與前世龍逢做親近,數十年的伍員一霎時身殞。試看渺渺錢塘,英靈向浪頭滾。”

  此時,吳王力士丟劍下場,唱道:“老相國已死,回覆大王爺去。正是三尺钃鏤懸白首,一生忠義貫丹心。”

  這《浣紗記》第三十三出就此唱完,臺上眾人已然紛紛向朱翊鈞叩首行禮。大家伙心里都不免熱切,期待皇帝打賞——這是因為朱翊鈞以往看戲聽曲之后一般都有數額不等的賞賜,因此大家便也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然而這一次,事情仿佛出了意外。皇帝坐在臺下一動不動,面上的表情異常凝重,好半晌不曾開口說話。

  皇帝不開口,臺上跪下的人就只能一直跪著。跪著倒不打緊,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各有忐忑,左思右想回憶自己方才是否有唱錯的地方。

  其實對于能來給皇帝唱昆曲的班子而言,唱錯的概率可謂小到極點,大家想了老半天也沒能想起剛才有任何錯漏。不過,也正因如此,大家反而更加忐忑不安起來,畢竟未知才是最容易使人恐懼的。

  朱翊鈞不說話,戲班子不說話,在旁邊早已忐忑好半晌的李昖更不敢說話。時間仿佛莫名其妙的靜止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各種不同的不安。

  似乎過了許久,也似乎只是一瞬,朱翊鈞忽然深吸一口氣,轉頭朝李昖問道:“吳越春秋……是一出好戲呀。恭順王,你看越國算不算好封地?”

  李昖大吃一驚,竟嚇得一下子滑落座椅,干脆也就順勢撲倒在地,口中忙不迭拒絕道:“皇上!臣一心仰慕王化,實不愿離開神京半步,如今惟愿不要封地,只想留在京師,以期能不時面圣,聆聽圣訓,脫卻朝鮮鄉野流俗。”

  李昖為何嚇一跳?當然是被朱翊鈞“越國”二字嚇的。《吳越春秋》嘛,吳國可是最終被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給滅了的,這其中的故事情節和他李昖的處境著實有些異曲同工之妙,任誰站在他現在的位置都免不得懷疑朱翊鈞是將他比作勾踐了。

  他李昖若是勾踐,那誰是夫差呢?李昖也是讀的中國書,他當然知道太祖皇帝朱元章早年可是稱過吳王的。

  因此在李昖看來,朱翊鈞問他愿不愿意被封去越國,這絕對是一道索命題。只要他敢回答愿意,估摸著立刻就可以等待鴆酒或是白綾了——如果皇帝仁慈,還肯賞他個全尸的話。

  不過朱翊鈞似乎并不滿意他的回答,反而繼續道:“越國舊地大抵即今浙江,此處人杰地靈,不僅文風甚盛,且民間殷實、物產豐饒。

  以往我天家貴胃也未曾有建藩于此處者,若今使王封于浙江,料必可彰朕視王心腹之意,朝鮮舊臣聞之,想必也能更獲寬懷,如此豈非善莫大焉?”

  李昖也不知道朱翊鈞這話是真心實意還是純屬試探,總之他也不敢賭,仍然堅持拒絕,再三強調自己不愿離京,只希望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以期能“日沐皇恩”……

  這當然是屁話,其實他不過是自證心跡,表示我就留在皇帝陛下您隨時說殺就能殺的地方,這您總能放心了吧!

  朱翊鈞見他再三堅持不就,不由得嘆息了一番,道:“不想恭順王如此愛這燕地,著實令朕意外。只是,國家自有規制,長留京師難免被人詬病。朕想著,那就給你封得近一些好了。

  不過,北直隸按例不設藩王,既然就近,只好去山西……那就去蔚州吧,此處離京師最近了,恭順王以為如何?”

  李昖哪敢說不,當然連稱吾皇圣明。其實他也知道,蔚州離得近自是不假,但朱翊鈞讓他去蔚州根本不可能是出于這個原因。

  蔚州自然屬于山西,但這個山西北方的州出于大同巡撫轄區,乃是重兵云集之所。

  具體怎么個云集法?它西北是大同,東北是宣府,西南是太原,東南是保定——四大巡撫區圍繞著它。周圍一圈數十萬大軍,還要怎么個“重兵云集”?

  莫說他李昖現在無兵無將,就算他還是朝鮮王,把此前朝鮮在壬辰之亂爆發前的二十萬大軍都帶去蔚州,那也根本不夠這四大巡撫區一頓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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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說下近況,之前去妻子家參加葬禮,剛去,第二天又老了一位老人。三天后剛回,馬上接父親電話,說外公住院了。外公是心臟病,此前十幾年已經用過兩個心臟起搏器,這次住院更麻煩,因為一去醫院還特么陽了,現在家里輪流看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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