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代宋之鋒鏑長歌 > 七十三章 信任
  夜色似墨,繁星萬千。

  弓箭手第八隊,今日格外喧囂,晚風吹拂篝火,令木柴燃燒的更加旺盛,發出噼里啪啦的動靜,而在篝火上的陶鍋里,肉湯不斷翻滾沸騰,泛出陣陣香氣。

  士卒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將篝火圍成一圈,他們臉上掩飾不住因勝利而興奮的神色,尤其是看向那陶鍋里,雙眼期待神色一覽無余,他們喉間滾動,舌根也因此變得發干。

  在眾多弓箭手興奮時,蕃兵們也為勝利而欣喜,但欣喜之中夾扎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懺愧,尤其是名為馬季的青年。

  馬季自幼在亂戰中成長,因此多顛沛,也見識過諸多陰暗之事,在羌寨時,曾因劫掠過往散羌不當,就被蒲仁波鞭撻,以至背后疤痕永久留存。

  這一月以來,隊中弓箭手對他們蕃兵有諸多不滿,他心知肚明。

  今日他等羌人,為持槍前卒,對戰鎮戎軍前卒,而心生畏懼,以至一觸即潰,若非軍使劉然以武勇力挽狂瀾,此戰定會一敗涂地。

  想到此處,馬季因勝利而興奮的神色,被惶恐所代。

  從羌寨中出來的他,太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因此,望著與承局還有張平亮一起走來的劉然,心中難免心生畏懼,以及一絲愧疚,羌寨中欺凌之事,動輒打罵,如家常便飯,寨主蒲仁波等人,更視他們如畜生。

  鄙夷目光更是微不足道,然而身為軍使的劉然,望向他們的眼里,卻無一絲鄙夷,在鄙夷目光中成長的馬季,初時頗為不適,但也因此生出感激之情。

  然而今日之表現,陣前膽怯而累及全軍,使得他心中難以坦然接受這勝利,只覺得辜負軍使的委托。

  劉然來至眾人面前,見眾人興奮神色,笑道:“今日我等取勝,實為不易,然此勝僅為演武第一戰,軍中尚無犒勞,念你等勞苦,唯有以這肉湯,暫為獎賞。”

  “軍使說笑了,就算是一瓢水,那也是美酒。”席地而坐的弓箭手,紛紛大聲笑道。

  “是啊,就算軍使拿一瓢水,我們也不能嫌棄。”有人附和道。

  眾人彼此唱喝,氣氛極為熱切。

  融洽的氣氛,就在馬季等人就要將懸著的心放下時,突然聽到劉然呼喚他們的名字,頓時讓馬季心中一慌,手中狼牙猝然跌落在地。

  馬季慌忙的在地上摸索,待撿起時,才松了口氣,這狼牙并不珍貴,在湟州更是隨處可見,卻是他部族唯一的遺物。

  握著狼牙,心中稍安,馬季這才上前,看著同為持槍前卒的羌人,腳步更為沉重。

  來至篝火前,察覺劉然盯著自己等人看,馬季心中愈發不安,這赫然是要問失職之罪,然而只見劉然指著自己等人笑道道:“今日能取勝,你等功不可沒,無其余獎賞,唯有一碗熱湯。”

  說罷,就讓蔡崇舀肉湯,親自遞給蕃兵們,接過木碗的馬季,看著碗里散發香味的肉湯,神情有些木訥。

  而其余弓箭手,則紛紛不可置信,就今日蕃兵陣前卒所為,相較鎮戎軍甚遠,若無劉軍使武勇過人,蕃兵便是此戰罪魁禍首,何來功不可沒之說。

  只此戰勝了,所以才無人發難,但蕃兵不可信,恐累及全軍,已成諸多弓箭手同識。

  劉然瞧眾人反駁,笑了笑道:“爾等說說,今日我等為何能得勝。”

  一時間,有數人大聲道:“今日之勝,全在劉軍使。”

  “若無劉軍使,豈能勝。”

  聽著此話,馬季等蕃兵皆垂下頭顱,不敢看著眾人,而劉然笑道:“此話不可當真。”

  遂指著蕃兵道:“你等切莫小看同袍,正是有他等牽制鎮戎軍前卒,且撕開一道口子,這才足以令我與梁承局沖入其中,若無他等牽制,鎮戎軍列隊完整,我等沖入其中,怕是要被亂槍刺中,又豈能奪旗取。”

  “你等說說,這豈不是一功,常言道走千里,始于第一步,無他們這一步,我又待如何?”

  眾人聽的一陣發昏,梁護、蔡崇、魏曲等人異口同聲道:“劉軍使,所言極是。”

  聽著此話,這些丘八摸著頭腦,想了一陣也想不明白,但覺得好似就是這個理。

  隨后,馬季見劉然牽著自己的手腕,對眾人道:“今日作戰,馬季實為悍勇,隨我沖陣砍翻一名鎮戎軍士卒,你們想,若是我等每人皆能干掉對方一人,此次演武豈不是唾手可得。”

  劉然的手掌很粗糙,也很溫暖,他的聲音很平和,與馬季所見之人,皆不同,無論是羌寨,亦是弓箭手,他們言行常帶怒火,唯有劉然,始終寬厚平和,這令馬季不安的內心,好似也受其影響,變得平和。

  在場弓箭手與蕃兵,也是如此,自劉然推出馬季為蕃兵為楷模,蕃兵們,也逐漸不再惶恐,就連弓箭手也了少了一絲先前的猜忌,覺得軍使說的有道理。

  一場未曾觸發的風波,好似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一切令梁護嘆服,久經沙場的他,知曉今日前卒失利,定然讓人心浮動,此刻勝利還看不出,待到三日后演武,弓箭手定會有所顧慮,而蕃兵也會為前番失利,耿耿于懷,以至未戰先怯。

  他雖知,卻也不知如何化解,不料劉然僅僅三言兩語,便解決此隱患,這令梁護直道天賦。

  場中變化,馬季最為清楚,他不由感激涕零,更是為今日失利而自懺,對三日后的演武,也視為對劉然恩惠的回報,其余蕃兵,也是如此。

  自馬季之后,蔡崇舀湯,劉然親自遞給每一個人,并且對蕃兵和弓箭手的名字,都了如指掌,每遞過一碗肉湯,便會說出其名字,拍肩以視鼓勵。

  弓箭手也好,蕃兵也罷,劉然態度始終如一,不偏不倚,令所有人都心生敬重。

  眾人捧著肉湯,平日粗糙難以下咽的粟米飯,也變得可口。

  劉然則在篝火前,席地而坐,與眾人一同進食,他的分量與眾人無異,無任何特權。

  吃過晚食,劉然笑著朝眾人道:“你們對那鎮戎軍弓箭手,和我等相比,是何想法?”

  眾人皆知今日能獲勝,實為劉然武勇過人,不由嘆道:“鎮戎軍弓箭手,當真強悍。”

  亦有人道:“比我等怕是要強一些。”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黯然,對三日后的演武,對自己等人并不看好,就連馬季也是如此。

  劉然則搖頭道:“此話差矣,我所見,鎮戎軍雖不差,與你等相比,卻略遜一籌。”

  此話一出,眾人與馬季一愣,這話如何說起?

  劉然笑道:“我有二勝二敗之說。”

  “那鎮戎軍彼此相識良久,默契不凡,此本為優勢,不過你等想一想,我們所識不過一月,彼此互有不熟,然在今日卻是我們贏了,可見鎮戎軍此乃一敗。”

  “而那鎮戎軍,多為老卒,訓練深厚,我等新卒亦不少,就連你們的軍使,也不過是一介新卒,訓練不過一月,卻為我們所敗,豈不是鎮戎軍二敗?”

  “你們說,鎮戎軍本有優勢卻為我等所敗,可見與我們相比,略顯不足。”

  弓箭手第八隊,除卻張平亮之外,多是丘八,大字不識一個,此話一出,他們哪能深思,只覺醍醐灌頂,頓時覺得這鎮戎軍,也不過如此,一時間竟升起幾分自信。

  就連馬季也覺得自身不差,不由為自己陣前怯懦而羞愧萬分。

  見眾人剎那間信心見漲,劉然笑了笑,所謂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誠不欺我。

  劉然知道,這就和昔日郭嘉十勝十敗一般,無論真假,只要上頭認為是真的,士卒也會信以為真,士卒信了,便軍心可用。

  與眾人盤腿在篝火前,如聊家常,無一絲隔閡,劉然這才帶著五名承局離開,離開之前看了一眼張平亮。

  六人離去,場中之人好似憑空變得輕松,更加自如,雖劉然與士卒同甘苦,然軍中階級法深入骨,士卒豈能與軍使、承局真正為友。

  正因如此,劉然知曉有些話,他所說便是苛責,而非好友間的推心置腹,而張平亮堪堪好。

  魏曲跟在劉然身后離開,他皺著眉思索,心中疑惑叢生道:“劉軍使,那蕃兵陣前失利,非但不罰還賞,這是甚道理?”

  走在前方的劉然,腳步一頓,轉身道:“魏承局,可知何為賞罰有度?”

  見魏曲疑惑,劉然解釋道:“賞罰始終是手段,其意在把握手底下人心,此次敗還好,責罰蕃兵情有可原,然獲勝,便不可責罰,若是在眾人前責罰,令蕃兵丟了顏面,弓箭手又待如何看?定會心生累贅之意,雙方原有微弱的平衡打破,定會人心浮動。”

  “且不說近在眼前的演武,就說他日上陣殺敵,同袍之間互有嫌棄之心,到那時......”無需劉然細說,魏曲深知同袍猜忌之可怕。

  “況且,此番得勝,不責罰比責罰要好,得勝夸贊,蕃兵定心存愧疚,焉能不奮勇,倘若責罰,不定會破罐子破摔,到三日后的演武,士卒生亂,僅靠我六人怎能取勝。”

  這一番話,令梁護等人看著劉然的目光,又驚又喜,驚的是劉然竟能想的如此甚遠,喜的是這人是自己軍使。

  ......

  待眾人離去,馬季察覺張平亮朝自己等人而來,連忙學著宋人拱手,雖張平亮與他們一同,皆為普通士卒,但眾人深知他與軍使劉然,乃是莫逆之交,從他可與承局一同會議便知。

  張平亮笑了笑,與眾人拉起了家常,對于馬季而言,張平亮是他為數不多不討厭的人,在眾人閑聊時,忽有一人詢問道:“平亮,你與劉軍使交情可深,不如說說你們的過往。”

  眾人一驚,探尋軍使過往,這深究起來,可大可小,而張平亮卻坐了下來,臉上浮現追憶神色道:“那可說來話長了。”

  本要離開的弓箭手,也坐了下來,劉然異軍突起,身為他的手下,怎無好奇之心,八卦乃是人的天性,就連馬季也露出興致,就此聽了起來。

  張平亮從初識到紫花苜蓿,自己與劉然不合,他卻不計前嫌,種種過往,一一道來,直至最近狩獵遇熊之事情,劉然孤身一人與熊僵持,而他卻因怯懦而無法動彈。

  種種過往,分明一年不到,反而張平亮只覺好似過了數年之久。

  張平亮講的很細,也很久,雖時至深夜,星辰閃耀,操勞演武的他們,卻無心睡眠,興致勃勃的聽著張平亮述說軍使過往,而馬季在獵熊時,也插嘴述說劉然為士卒,刀指都頭之事。

  不論是弓箭手還是蕃兵,不禁對劉然更添幾分敬重,誰都會希望,自己的軍使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說了許久,張平亮話鋒一轉道:“三日之后的演武,諸位可有信心?”

  馬季聞言,皺了皺眉頭,據劉軍使所言,二勝二敗,他們信心增長一些,但若說演武有取勝信心,依舊有所不足。

  張平亮道:“我觀你們,倒有一法子。”

  眾人道:“有何法子?”

  “信任,”張平亮道:“鎮戎軍等人,本就相識許久,互為信任,故臨陣配合極為默契,而我們相比,正如劉軍使所說,相識太晚,太短,故信任不足,你們想,他們對自己同袍信任,我等互為不信,這哪有贏的道理?”

  馬季等人聽到此話,連連點頭,他們蕃兵和弓箭手,前不久還互為仇敵,若非劉然維持,莫說貌似神離,不大打出手已是友好。

  但信任何其難,尤其是馬季,他自幼顛沛流離,所見皆無信義,哪能信別人,弓箭手們也是這般,讓他們信任羌人,怎可。

  張平亮道:“我有一法子,你們不信彼此,人心隔肚皮,這本是如此,但你們可不信彼此,你們可信劉軍使?”

  弓箭手和蕃兵面面相覷,張平亮道:“爾等莫非覺得劉軍使,是那拋下士卒之人?”

  眾人急忙道不是,并非是怕被劉然知曉,此話說的也是情真意切,適才聽張平亮所述許久,他怎會去懷疑劉然是這等人。

  張平亮冷聲道:“既然如此,你等想三日后,僅靠劉軍使孤身一人再度沖陣,為我們獲取勝利,而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就算劉軍使可再沖一次,碰上康隨那等可怕士卒,劉軍使還可再度如此?我等再度眼睜睜看著?”

  “或,你們僅僅只能如此?是劉軍使對你等太高看了?”

  被張平亮呵斥,眾人臉上好似火燒一般,一個個臉頰通紅,連忙道:“不是。”

  馬季聆聽張平亮的逼問,低頭看著手中狼牙,他能信劉然么?

  他本是雜羌里一名羌賊,雖為羌賊,卻自認為宋人,他父親乃是元符年被宋國遺棄之人,與吐蕃部族女子成婚,有了他。

  但父親還未來得及為他取名,便早逝只留下馬姓,而母親也被蕃人擄掠,幾經周折生下了他,在他三歲時,母親去世。

  而他也顛沛流離,淪入羌賊寨子之中,最終又成宋軍蕃兵,成蕃兵僅僅是為茍活罷了,忠義對他這等朝夕不保的螻蟻而言,太過于奢侈。

  但馬季不由想起自己的名字,前些時日,劉然令士卒親射,他獲得第三,因此想取名為三,劉然知時,為其改為季,所謂冠亞季。

  “我信!”在眾人遲疑時,馬季似從喉間發出聲音,他臉龐猶如經過一番掙扎,隨后又化作坦然,他看著諸人道:“劉軍使,對我等恩重如山,昔日若非他乞求,我們的尸體,就會爛成一團,被蟲子撕咬,我們豈能不信劉軍使。”

  張平亮對馬季露出贊許神色,而其余蕃兵有了他出聲,對弓箭手道:“我不信你們,我信劉軍使。”

  蕃兵爭先恐后的說道,被情緒所渲染,弓箭手也加入其中,弓箭手也嗆道:“我也不信你們,我信劉軍使。”

  雖是互嗆,卻有一股默契,從眾人心中生起。

  張平亮很是欣喜,道:“既是如此,你們只需身后所在,便是劉軍使,他會顧看我等情況,我們只需奮力拼殺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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