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慚愧慚愧,小爺天生富貴 > 第1044章 不體面的體面
  那些從京中跟來的少爺們、公子們、出身不凡的低階官員們,再次感受到物超所值。

  韓佑將大半小伙伴們派出去了,帶著部分騎卒和老韓帶來的府兵,捉人,殺人,前腳抓、殺,后腳直接填補地方官府中的文武班子空缺。

  光是定這事就忙活了一下午,等輿圖被收起來,大部分人都離開后,韓佑來到了海邊。

  大部分小伙伴們都離開了,連皇子們都是,如同往昔,跟在韓佑身后的只有殺家三少。

  漫步在月光下,沙灘上,韓佑如夢似幻,著實沒想到事情能夠這么順利。

  他還以為會掀起一片腥風血雨,會死很多很多人,瀛賊的、舟師的、身邊的伙伴們。

  誰知老爹來了后,就這么解決了。

  韓佑知道,事情絕對沒有王山說的那么輕松愜意,過程一定是兇險重重。

  事實上,實際情況的確沒有那么的輕松愜意,都沒王山說的那么麻煩,人家老韓真就是出海溜達了一圈,回到舟師大營后帶著人砍翻滿船人,事情就這么解決了。

  一個胖胖的人影走了過來,王海回身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陸百川和江追將龔星銘放了過來。

  聽到了腳步聲,韓佑轉過頭,頗為詫異:“穿上官袍了?”

  最近一直留在大營中的龔星銘微微一笑:“再不穿,沒機會了。”

  韓佑神情一滯,招了招手,龔星銘與前者并肩而行。

  三十多步,二人一直沉默著。

  浪頭打來,打濕了韓佑的褲腿,前段時間踩到貝殼劃傷的腳心隱隱作痛。

  這件事龔星銘是知道的,口氣莫名:“在東海,這種事是常有的,誰都會濕了腳,劃了腳,誰也不例外。”

  “未必,龐攀老夫子就沒有濕了腳,劃了腳。”

  “酉州不算是東海,不算東海三道,酉州,是王爺的封地,龐先生之所以沒有濕了腳,劃傷了腳,正如老夫所說,與王爺封地無關,酉州,不再東海三道。”

  龔星銘止住了腳步,望向一望無際的海平面:“王爺,東海三道也有,三皇子韓王殿下。”

  韓佑無言以對,是啊,東海無好人,這里就是個大染缸,就是個看不見的深淵,看不見的漩渦。

  “誰都無法幸免,陛下怕劃傷了腳,當年是主動調離了東海,龐老夫子怕劃傷了腳,帶著家眷舉族離開去了酉州,鐵將軍怕劃傷了腳,去了北地。”

  龔星銘沉沉地嘆了口氣:“老夫也怕,怕劃傷了腳,可老夫能去哪里,我龔家的根基在這里,親族在這里,走不了,走不了的,更何況,出身時老夫的腳就已經被劃傷了,只有東海的海水可救,如同飲鴆止渴一般的救。”

  說到這里,龔星銘緩緩摘下玉帶,將知州官印拿了出來雙手呈給韓佑。

  “既然將軍開始殺人了,老夫也懶得逃了,逃不掉,當年就無法逃離東海,現在更逃不了,也不想逃了,年紀大了,死在這里算求,無甚大不了的。”

  “是啊,當年逃不掉,現在更逃不掉了。”

  韓佑接過了玉帶和官印,拋給陸百川后打了個響指。

  王海從懷里掏出一封名冊,翻了一會后遞給韓佑。

  借著月色,韓佑一邊讀著名冊一邊說道:“龔家,東云道豪族,龔家家主龔星銘…算了。”

  韓佑合上小冊子:“自己說吧。”

  “無惡不作,強搶民女、公報私仇、侵吞百姓田產、縱容家族子弟為瀛賊私掠船指路掠奪、為余云遙等亂黨送去糧草、買賣官位、扶持安插親信居于要職,罪可至死。”

  龔星銘坐在了沙灘上,脫下官靴磕了磕里面的并不存在的黃沙。

  赤著腳,龔星銘又站起身,哈哈一笑:“老天要本官死,這是老天要本官死啊,若是瀛賊再來一次,本官再通風報信一次,一共兩次,每次換半條命,說不定就能在將軍手里撿回一條命了。”

  “是啊,有些可惜。”

  韓佑拍了拍龔星銘的肩膀:“天意如此,莫要怪本將。”

  “不怪,哪里敢怪,咎由自取。”

  說到這里,龔星銘突然問道:“倘若還有一次瀛賊夜襲,接連兩次通風報信,換了兩次半條命,將軍…當真能放過我?”

  “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吧。”

  “會放過你的。”

  龔星銘聞言哈哈大笑,笑了許久,笑容一收:“那便好,將軍是菩薩心腸。”

  “殺了你還是菩薩心腸?”

  “殺一人,救萬人,自然是菩薩心腸,放過一人,害了萬人,不可取,將軍這般菩薩心腸定能還東海一片祥景,好,幸事,路上老夫還能有不少伴兒。”

  “放心,肯定有不少人下去陪你的。”

  韓佑望著龔星銘有些發腮的胖臉蛋,感慨萬千。

  心里,他是有些感激龔星銘的。

  如果那一夜沒有這家伙過來通風報信,一旦瀛賊夜襲,不說大家毫無抵抗之力,肯定損傷不少,不,應該是損傷慘重,不聚堆,不扎到一起,火藥箭根本無法形成那么大的殺傷力,一旦混戰的話還會誤傷。

  可賬不是這么算的,佛家才這么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能因為做了好事,所有罪行都抵消。

  韓佑不信這個,也不是按照這么算的,龔家壞事做絕,龔星銘雖然沒有草菅人命過,可說他一聲賣國賊也不為過。

  就如同他所說的那句話,在東海混,哪能不濕了褲腿,哪能不劃傷腳掌,就連老八當年都沒辦法在舟師混下去,都沒辦法在東海立足,想要出淤泥而不染,癡人說夢,要么,成為其中一員,要么,趁早離開。

  東海這地方,來過太多太多的人了,老八、鐵晨、龐攀、周賁、就連老韓也來過。

  不想劃傷腳心,不想濕了褲腿,都走了,周賁沒法走,下場不用多說,也就是他頂個皇子頭銜吧,加上罪不至死以及被帶上歪路沒多久,要不然根本活不到今天。

  “孩子我會放過的,已經和大皇子殿下交代了。”

  韓佑突然有些想要安慰龔星銘,又重復了一遍:“裴先生已經派人調查過了,你的長子…你也知道,我沒辦法放過他,還有你的兩房小妾,不過其他人,那些孩子和女眷,大皇子會放過的。”

  “多謝將軍。”

  龔星銘微微送了口氣,似乎并沒有覺得不甘,已是認命了一般,仿佛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一般。

  “一個問題。”

  韓佑問出了早就想問的問題:“其實那一夜你不應來通風報信的,你不了解火藥的威力,就算了解,我們被夜襲也會被打個手足無措損失慘重,如果你運氣好的話,我或許會戰死,我戰死了,你龔家說不定就保下了。”

  龔星銘哭笑不得。

  他當然不想通風報信,他甚至當初就不應該主動來見韓佑。

  可他通風報信了,見韓佑了,也的確是因為怕,只是怕的不是韓佑,而是韓百韌,知道韓百韌是率領官軍進駐東海的統軍大帥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龔星銘已經知道自己死路一條了。

  “或許你不信,其實,其實我理解你的,因為我曾經也是個小人物,小人物,沒辦法對抗命運的。”

  韓佑說的是實話:“當我們被不應該拋棄我們的命運所拋棄時,只能變的骯臟,變的卑鄙,變的令人不恥,只是為了活著,為了所在乎的人活著,為了讓所在乎的人活著。”

  龔星銘轉過頭,不理解。

  他覺得其他人被命運所拋棄后,或許會死,或許會走投無路,可韓佑不同,莫說命運拋棄,天下所有人都拋棄他,只要他爹不拋棄他,那么他便是這世間最幸運的人。

  “選一個死法吧,體面一些的。”

  “好,體面一些的。”

  龔星銘胖胖臉蛋突然有些發紅,略顯羞澀的說道:“不怕將軍笑話,其實下官從未下過海。”

  “噗嗤”一聲,韓佑笑了:“生在東海長在東海,竟然沒下過海?”

  “沒有,一次都沒有,本官膽子小,總覺得這偌大的大海無情的很,平日都是離的遠遠的,我龔家算完了,尸骨如何安放也無關緊要了,那就…”

  龔星銘后退了兩步,朝著韓佑施了一禮:“就此拜別,祝將軍凱旋歸京。”

  韓佑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頷首:“走好。”

  龔星銘轉過頭,毅然決然,一步一步走向了海水。

  海水,沒過了小腿。

  海水,沒過了腰部。

  海水,沒過了胸膛。

  劇烈的咳嗽聲傳來,那個胖胖的身影已是模糊不清,直到消失不見。

  韓佑只是駐足望著,直到什么也看不到,直到聽不到任何聲音。

  “去吧。”

  韓佑看向江追,微微說了一聲。

  江追嗯了一聲,脫下甲胄走向了海水。

  片刻后,江追回來了:“見著了,飄著呢,應是嗆死了。”

  “再去一趟。”韓佑抽出王海后腰的短刀:“要害。”

  “是。”

  江追再次返回到了海水之中。

  這一次大家等了許久,阿追回來時,匕首上的血水已經被沖刷干凈了。

  江追罵罵咧咧的。

  韓佑沒好氣的說道:“看吧,一個在東海數十年的人豈會沒下過海,豈能不會游水。”

  “那狗日的嚇了我一跳,靠近時猛然睜開眼睛,差點沒嗆著水。”

  韓佑哈哈大笑:“遺言?”

  “讓我轉告少尹,說抱歉,終究還是沒了體面。”

  “求饒著說的?”

  “苦笑著說的。”

  “就知道這王八蛋嘴里沒實話。”

  韓佑翻著白眼:“去,將尸體收了,找個好點的地方葬了吧,至少救過不少兄弟的命。”

  說完后,韓佑背著手走了,只是轉身時卻是無聲的嘆息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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