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步劍庭 > 卷九 第五十一章 寒蟄驚露(五)
    其實光是七彩的,只是在黑暗里呆得久了,便看不到光的顏色了。

    楚頌不記得這句話是聽誰說的,但她現在正躺在一片黑暗中。

    腐爛的泥土混雜著血腥味撲鼻而來,粗糲的地面劃破她稚嫩的肌膚,但與她的疼痛比,背上的劃痕不值一提。

    那痛楚像火燒,像刀鋸。

    疼得楚頌想掙扎著起身,卻發現身上有山壓著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在腐草的熒光映照下,她竭力睜大眼睛,可是旋即她雙眼驚恐得幾欲裂眶而出,壓在她身上的不是山,而是一個滿身血污的肥胖中年男子。

    男子臉上肥肉震顫抖落油膩的汗水,猩紅的眼睛睜大道:“哈哈,半只烤青蛙……”

    楚頌大驚,想要尖叫,但她的嘴巴卻不受控制,沒有叫出聲來,而是在貪婪的撕扯、咀嚼、吞咽。

    而她大口咀嚼的,正是肥胖男子所說的半只烤青蛙。

    青蛙死灰色的眼珠子凸起,了無生氣的看著她。口中的蛙腿一半焦成碳,一半仍流著生血,混雜著男子身上的汗臭,令人作嘔的氣味刺激著口鼻。

    楚頌要發瘋了,她拼命想掙扎,可她的手腳依然不受控制,仍然在吃,大口大口得吃。

    一口、一口、一口、從蛙腿、到蛙身、再到蛙頭。

    “咔嗤!”

    也一般惡心。

    她覺得惡心,惡心極了,惡心得她想立時抓起一塊石頭,把胖腦袋砸個稀爛。

    而她發現自己手腳已能動了時,她已經這么做了。

    “臭表子,你敢……”男子滿頭是血,被砸得目光渙散,卻狠狠瞪著她,滿是兇戾。

    她心跳如鼓,身在顫抖,雙手聚合在一處才能勉強握緊手中尖石。

    然后翻身qi在男子的身上繼續砸,不停得砸……

    男子起初是咒罵,隨后是哀嚎,最后是只剩石頭敲打肉泥的聲音。

    以及嘈嘈切切,不知從哪傳來的蟲鳴。

    “吱——吱——吱——”與她敲打的節奏相合。

    在蟲鳴聲中,她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

    她本方修成人形的小妖,每日吸取日月精華,只求早日脫胎換骨。

    卻在一日遇上一名人族劍修,劍修不由分說,打著除妖衛道的名義便將她擒獲,卻轉手將她套入袋中,賣了出去。

    從那劍修言談舉止,顯然這種生意早已輕車熟路,一個精光燦燦的法器,就是她出賣的價格。

    在布袋中輾轉不知多久,待她再出來,已在地獄中。

    深不見底的坑洞,漫無邊際的黑暗,處處可見的白骨尸骸,還有那如夢魘般的蒼老聲音。

    “想要自己活,就送他人死,像蟲子一樣盡情廝殺吧,活到最后的那個,才有機會重見天日,哈哈哈!”

    坑洞中不止有她,還有其他或人或妖,約莫百十口。

    起初,眾人還能齊心協力,合作求生,但饑餓、猜疑、恐懼、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很快壓垮了他們的意志,讓他們分崩離析。

    而從第一次流血開始,自相殘殺就不可遏制的發生了。

    而她身為一個小妖,受孱弱的先天本相限制,讓她即便修成人身,也斗不過一個尋常的壯年男子,莫說與人爭斗,連如何獨自生存下去都是一個問題。

    不知在洞中掙扎了多久,無盡的饑餓讓她把理智、尊嚴消化殆盡,讓她被一陣肉香吸引,然后饑腸轆轆的她賣了自己。

    不比第一次一個法器的高價,這次的她,只換了半只烤青蛙,低賤至極。

    雖然現在,價碼變成了半只烤青蛙和一個肥胖男人的性命,依舊低賤至極。

    砸到發軟的手終于停下,她看著身下那灘血肉模糊的臉,看著自己滿身的血污,胃酸不由倒涌入喉嚨。

    強烈的嘔吐感讓她心里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干干凈凈的餓死,勝過這么污穢的活著。

    可即便她這么想著時,手仍緊緊捂住嘴,不讓剛吞入腹中的蛙肉吐出,一點也不舍得吐出。

    將喉中嘔吐物艱難吞咽回肚后,她笑了。

    她確認了,哪怕再卑微再下賤,她也想活下去。

    而她也找到了,讓她即便在這個地獄中也能活下去的武器。

    于是,她用石片割下了男子兩片腿股肉,隨后站起身來,一對蝶翼在她劃痕交錯的背后舒展開來,抖落翼上血污,雙翼依舊純凈通明,宛若幽夜中的林間精靈……

    第二個,與第一個同樣,陰暗絕望的極端環境,讓他蛻變成只原始本能的野獸,靠著她來宣泄著心中的恐懼,卻忘了在這無底地獄中,再柔弱的女子也可以是捕食者。

    第三個,謹慎的讓她差點失敗,直到她裝出受驚的樣子跪地求饒,將頭低低垂下,卻又在跪伏時“不經意”的賣弄姣好曲線。

    第四個,是一個少年小妖,年歲應比她還小,看她身子時只敢偷偷瞟,瞟一眼就臉發紅,摟著她叫姐姐,拍著胸口發誓要帶著姐姐一起逃出。借著他的力量,確實也除去了幾個威脅,但不久之后,他在與爭斗失去兩條腿,又變回了原本幼稚的少年,哭哭啼啼的喊著姐姐,求她讓帶著他一起逃,她怕他的哭聲引來其他人,于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讓他別再哭了。

    一次又一次,引誘,利用,挑唆,背叛……她變得麻木,也變得越來越熟練,陰暗的萬尸坑成了她二次蛻變的蛹室,讓她浴血升華,將心中無用的廉恥、道德、憐憫舍棄,又從無盡血肉尸骸中吸取殘忍、狡詐、惡毒填補了心中的空缺。

    終于,等到了破繭的一日。

    那一日,久違的光線照入漆黑洞窟,卻并不見七色光彩,只白慘慘的,毫無溫度,照在身上也越照越涼。

    那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她已聽不見了,她的耳邊早已被聒噪蟲鳴聲充斥,從第一次沉淪起,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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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叫了,你們不要在叫了!”楚頌捂著耳朵痛哭,好似一瞬之間歷經地獄千劫。

    趙雅卻在冷笑,卻像石雕飽經侵蝕早已麻木。

    哭與笑之間,一股詭異的悲戚彌散,侵染在場眾妖。

    “公子,她不是谷玄牝?”韓賦終于不堪忍受這怪異的氛圍,開口問道,種種跡象,層層推論,將趙雅的嫌疑不斷放大,可確鑿的證據擺上臺面,結果卻是出乎她的意料,令她不由看向公子翎,尋求解答。

    “本來也沒說是啊。”卻見公子翎仍不顯意外,理所當然的回應。

    “可你方才明明說……”韓賦說道一半,戛然而止。

    公子翎道:“察覺到了?本公子自始至終,說的都只是殺害你夫君的妖是誰。”

    秦風也未料到這種變化,忙問道:“你是什么意思,是雅姐她殺了鐵山,但她卻不是谷玄牝?”

    公子翎道:“為什么你們會覺得殺鐵山者就是谷玄牝,因為鐵山死前留下訊息,他以皿覆蟲,暗示了一個蠱字,讓我們覺得殺他者是谷玄牝,可若這訊息其實不是鐵山所留呢?”

    秦風一怔,顯然被問住,皺眉不語。

    公子翎又道:“倒不如說,若真是谷玄牝殺了鐵山,有一個問題就很難解釋,鐵山死是發生在半夜,尸體被發現是在清晨,這期間有的是時間,谷玄牝為何當時不將鐵山體內蠱蟲取走,卻要在事后冒著暴露的風險再下手取蠱蟲?”

    “或許是行兇之時驚動了誰,讓他急著離開,又或許他還有別的計劃?”秦風說著,可都是無根據的猜測,終于放棄了思考,“那你說雅姐若不是谷玄牝,她為什么要殺鐵山?”

    “是啊,為什么?本公子也一直在思考這問題,但直到這一刻才確定。”公子翎銳利目光看向趙雅,口中再出驚人之語,“趙雅殺鐵山,是為了幫我們對付谷玄牝。”

    韓賦睜大眼睛道:“殺我夫君,是為了幫我們?這……這是何道理?”

    公子翎道:“谷玄牝對鐵山體內的寄身蠱勢在必得,因為寄身蠱對他而言是一柄雙刃劍,落在他手上,固然是能成為他的一個重要籌碼,但若落在我們手上,卻也是對他的最大威脅,楚頌發現的蠱蟲相噬特性便是明證。有寄身蠱在手,我們就有可能借蠱蟲相噬的特性,發現谷玄牝藏在山莊的寄體。而只有殺了鐵山,才有機會將寄身蠱送入我們手中!除此之外,殺了鐵山卻偽造成是被谷玄牝所殺,正提醒了我們谷玄牝已在山莊之中。現場遺留的線索,引導我們順藤摸瓜找到《博觀蟲鑒》,知曉了我們所中的是何種蠱毒。而留鐵山體內寄身蠱為餌,更是將谷玄牝寄體的嫌疑者范圍縮小到了區區數妖。我們能展開反擊,沒有在一無所知間就失去全部記憶,一切的逆轉,都是從鐵山被殺開始!”

    “不可能,這不可能!會這樣做,證明她早知曉我夫君體內有著寄身蠱,可我夫君曾是蠱奴的事我都不知道,雅姐若不是谷玄牝,那她又怎么會知道?”韓賦無法相信的搖著頭。一開始,她被告知是趙雅殺了鐵山,雖同樣痛心疾首,卻也能給她一個原諒趙雅的理由,因為她認為趙雅是被谷玄牝寄體,身不由己。

    這樣,可以讓已失去夫君的她,不會再失去一個從萬尸坑一同爬出,同舟共濟過的好姐妹。可當她好不容易接受,卻又被拋出一個更殘酷的事實,趙雅殺鐵山并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

    秦風也反對道:“這說不過去,雅姐是山莊總管,與我們一起對付谷玄牝是天經地義。她既知曉谷玄牝存在,也掌握了我們不知道的信息,直接告訴我們便是,何需采用這么極端的方法?”

    公子翎嘆了一聲,道:“你的問題,和韓賦,其實有著共同的答案,我也是看了楚頌的反應才確定真相……”

    “不要說!”此時卻聽一聲尖叫,打斷了公子翎的話語,發聲者竟是楚頌。

    楚頌好像從癲狂恐懼中恢復了幾分神智,但情緒依然激烈,一雙通紅淚眼看著趙雅,又看向公子翎,有同情,更有懇求,“求求你,不要說出來!”

    公子翎也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莫要濫用你的同情心了,都說到這份了,還差最后一句嗎?”卻聽趙雅終于開口,她笑著,譏嘲著,“我會知曉一切,卻不愿明說,因為我和鐵山一樣,都曾是谷玄牝的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