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語小說 > 步劍庭 > 卷二尾聲 三對師徒
    宿沫峰,千合院。

    兩個弟子拎著一個食盒口中罵咧著離開,竟是邢飛和章柳,邢飛狠道:“干他娘,還真拿自己當大爺,給他送飯都不吃,虧大爺還給他飯里加了好料呢。”

    “誰讓人家劍法高呢,莫忘了,人家可是咱們這一代里數三數四的高手呢。”柳風雖沒邢飛那么粗鄙,說話卻是更為陰損。

    “這小子,整天拽要上天似的,結果呢,還不是被外門弟子打趴下,他呀,也就運氣比我們好,攤上個好爹好娘好舅舅,真是干他娘!”

    章柳皺眉道:“你怎么一口一個干他娘,莫非還真看上了越天箐那婆娘。”

    邢飛猥瑣笑道:“嘿嘿,那婆娘老是老了點,不過修行之人嗎,看著跟年輕姑娘也差不多,那皮膚,那腰身。。。。。。。。”

    邢飛章柳二人被選入了宿沫峰門下,按說也是名正言順的親傳弟子了,但二人卻怎么樣高興不起來。

    凌霄劍宗三閣五峰中,睨天峰,丹霞峰,洞玄峰,以及縹緲峰,分別有清岳掌門,商影,謝康樂,顧劍聲掌管,這四人與宿沫峰前任掌座,任九霄之父任云游同屬前代掌門玄造真人教授的師兄弟,向來同氣連聲。但任云游亡故后,新任掌座杜如晦與其他四峰不是同出一脈,所以總是受到孤立,連帶宿沫峰弟子都受排擠。章、刑二人本就不情愿拜入宿沫峰,卻偏偏剛來到就被派往給任九霄送飯,于是二人一腔怨氣都發在任九霄身上。

    任九霄是任云游遺腹子,清岳掌門與任云游師兄弟情深,憐任九霄自幼喪父,便將他收為弟子親自教授。而任九霄母親越天箐來厲也非同一般,她是春秋劍闕掌門,劍皇越天穹之妹。越天箐喪夫之后,便將任九霄視作生命支柱,自是全心全意疼溺他,所以哪還在乎些門戶之隔,春秋劍闕的劍法亦早被她一股腦傳給任九霄。而他舅舅越天穹,也極看中任九霄資質,所以對妹妹私授劍法給外甥兒之事不但如若未聞,若是興起,在越天箐帶任九霄回娘家時,還會親自教授他些劍法。

    任九霄小小年紀,就身兼兩家之長,本是奪冠不二人選,卻不了橫空殺出明燁和應飛揚兩個外門弟子中的奇葩,竟使他連決賽都未進,任九霄一生順風順水,何曾遭受此等挫折,所以自敗給明燁起,就一直將自己鎖在屋中,不再出門。

    邢飛那邊越說越不堪,忽然章柳猛拉了他的衣袖,止住了他的話語,邢飛一看,登時嚇得三魂失所,六魄驚飛,清岳掌門竟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也不知方才的齷齪話被聽到了多少,邢飛忙向掌門行禮,清岳掌門也不看他,寒聲問道:“他在里面多久了。”掌門所指的他,自然是任九霄了。|

    “已有三日。”章柳畢恭畢敬答道。

    “哼。”清岳掌門滿含怒意的一哼,踏步向前。

    清岳掌門身形高大健碩,所以等他從身旁走過,二人才看到他背后仍背了一物,那物材質似鐵似石,方方棱棱,倒像極了一個縮小了的棺材,似是感受到那物不詳之氣,章柳邢飛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

    清岳掌門破門而入,昏暗房內,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屋內蜷坐著一邋遢少年,一手抱著把斷劍,一手畏光一般遮住眼瞼,那少年臉色蒼白,神情疲憊,嘴唇頷下上還冒出了細細胡茬,若非清岳掌門將他從小帶到大,定認不出他就是那往日意氣風發的任九霄。

    清岳掌門心有怒氣,直入屋內,一把抓住少年懷中之劍的劍柄,劍被奪,任九霄才似有了活了過來,道了一聲:“別碰我的嶙峋意!”就要奪劍,卻見一聲鏘然,寒刃乍現,整個室內瞬間亮了幾分,劍卻只抽出一半,剩余一半仍留鞘中,澄亮劍刃如鏡,映照出少年憔悴枯蒿面容,任九霄如眼睛被燙到一般,不知是不敢面對這把劍,還是不敢面對照映出的自己,竟將頭側了過去。

    清岳真人盯視他許久,目光由怒轉怨,由怨轉憐,最終嘆了聲道:“人若無再起之時,劍何來重鑄之日?”

    輕輕一語,任九霄死灰般的眼神中又燃起了火光,略帶茫然的抬頭盯向清岳掌門。

    清岳一抖肩頭,背后鐵棺轟然落地,發出低沉厚重一聲。“此乃玄離師叔祖為你打造的劍棺,將嶙峋意置入其中,以你的劍意養他的劍魂,或許還有他還有重鑄之機。”

    “真的?”任九霄難以置信的顫聲問道。

    “自然是真!”清岳冷哼一聲,“但在那之前,我罰你的麒麟洞中思過兩年,想拖到什么時候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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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一只蠕動巨蟲,在地上拖出一條歪曲的痕跡,明燁醒轉過來,雙足已被摔斷,肋骨也折了幾根,筋脈百骸更是火灼般的痛,但從醒來開始,他就只有一個念頭:“師父呢。”

    明燁從林中爬出,每行進一分,都是刺骨的劇痛,仿佛是爬行在針山上.短短一段路,卻如他遇上賀孤窮之前的人生一般,扭曲,艱辛,卑微。。。。。

    再繁華的盛世,也有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自明燁有記憶來,他便是長安城蛇頭窩里的一個小扒手,每日都需有財物進賬,才能換得一個冷饅頭,否則就是一陣沒輕沒重的痛打,打殘了便送到街頭改行做乞兒,打死了便包上席子趁著夜色往城外一扔。好在明燁手指還算靈活,雖然身上外傷沒斷過,但總還能換得饑飽。

    可這種“好日子”不會太長,明燁聰慧的發現,幾個年紀稍大過他的偷兒在十二三歲之后就消失不見,而街頭總會多了幾個和他們身形相似的癡傻乞丐。

    留心之下,明燁終于發現,年紀大了的偷兒不再好控制,而且多多少少都有過案底在身,比起他們與人劇增的食量和叛逆,帶了的收入卻難有明顯增長。因此,每個偷兒長大時,就會被送往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回來了的都變成了癡傻模樣,當然,還有一些再也沒有回來過。

    明燁 sp;明燁發現這秘密后曾想過逃走,但和往常一樣,被抓了回來痛打到昏死,醒來之后,又被趕到街上繼續偷竊,而這一次,他偷上了賀孤窮,然后,他上前遞出的那只手手,握住了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

    “天生純陽體。””九九匯聚之身。”“凌霄劍宗”明燁還記得那時的賀孤窮緊抓著他,目露熱彩,好似賀孤窮才是偷兒,而他是一個鼓囊囊的錢袋。

    賀孤窮沒有抓他見官,反而是詢問明燁愿不愿意做他徒弟。那時,明燁不知“徒弟”是個什么東西,但也毫不遲疑的答應了,從此他的人生走上了不同的岔路。

    不必過擔驚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必被逼上街頭偷雞摸狗再被追打,之后的人生只需要練功練劍就可以了,賀孤窮稱不上寬慈仁厚,學劍時稍不如意就被他一陣打罵,但這已經比原先的日子好太多了,以至于賀孤窮讓他強修三種至剛至烈的功法時他也沒有絲毫遲疑,最差不過是毀了筋脈減了壽命而已,這對一個平白多活了好些年的人來說,這又算些什么?

    爬到階梯旁,明燁卻停下了,他突然感覺又回到了第一次被扔到街頭行竊的時候,路就在眼前,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賀孤窮對《萬道引歸天劍訣》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參加試劍大會,奪得頭名,然后求取此至高劍典,這是賀孤窮收他為徒的唯一目的。可他卻連著僅有的價值都沒能發揮,才會被賀孤窮當做垃圾一樣丟棄,如今再無依托的他又該去何處。

    “嗒,嗒,嗒。”腳步聲由遠及近,從階梯下走來了一道身影,一身素白道袍包裹著裊娜身子,烏黑細致秀發隨意的梳成個髻,算不上絕美的鵝蛋臉卻顯得溫婉親善。明燁認得她,她便是賀孤窮時常提起的商影師伯。

    商影走到他身邊蹲下,素手撫著他的頭,就像撫弄一只受傷的小狗,:“賀孤窮不要你了,是么?”

    明燁不答,

    “舊傷又添新傷,傷的這么重,還不忘給賀孤窮賣命,你是有多蠢呢?”

    明燁依舊不答,頭垂得更低。

    “得罪了我,他跑得倒快,那就由你替他償還吧。”商影似笑非笑道:“決定了,以后,你就是我丹霞峰第一個男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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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只剩兩人,顧劍聲皺皺老眉,方才氣勢消失,又“變回”了熟悉的清苦。應飛揚一言不發坐在清苦對面,又不緊不慢的摸出個杯子擺在面前,替二人都倒上酒。

    清苦道:”時間不多,你不問些什么嗎?“

    應飛揚道:”不問了,反正你嘴里也沒實話,倒還不如陪你喝上幾杯酒,我記得還不曾與你對飲過。“

    “廢話,小毛孩子哪懂喝酒,多喝多糟蹋。”清苦不屑道,隨之又說,“你真不想聽我說一說?”

    ”你個坑蒙拐騙的老騙子說出的話,我是該信或是不信?你與賀師叔說得不同時,我又信誰?一件事是真是假,是錯是對,本就跟我信與不信毫無關系,況且你們牽扯的不過是些陳年舊事,你們放不下就算了,難道我也要跟著陷進去?“應飛揚平靜道,便在方才,他還心中還有百種糾結,取《太易數經》目的為何?清苦隱瞞身份是何原因?慕紫軒又是何人?顧劍聲又和賀孤窮有何舊怨?但在房內只剩兩人時,突然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感覺此時他的師傅,便如一個帶著一身舊傷的垂暮老狼,因扯動了舊時的傷口帶來徹骨的疼痛,卻仍強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來維護最后的桀驁與孤高,或許他離開后,這只老狼會在無人察覺的洞穴深處獨自舔舐著傷口,但此刻,他該做的,只是遞上酒,來溫暖它寒徹的身子。

    清苦贊了一聲:”好小子,果然長大了,現在你有資格和我對飲了。”說著親自倒了杯酒給他,口中道:“你師叔雖然性子偏激,但其實口硬心軟,你若遇上麻煩,盡可拖他下水,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應飛揚將酒飲盡,覷眼道:“我開始明白賀師叔為什么看你不順眼了。”

    “《太易玄經》雖落入你師叔手中,奪回已無可能,但若有機會,還是要想法將它銷毀,以防再起禍端。”

    “我盡量,不過你別太大期望。”

    “那個叫慕紫軒的,確實是你師兄,你小心應對,他若敢當著你面說我壞話,你可要替我好好記心里,等我過幾年七魂劍封消散后,定去教教他如何尊師重道。”

    “說你壞話嗎?看來我跟這位師兄會有很多共同語言。”

    “洛陽非比蜀郡這般偏垂之地,那是天子腳下,我知你性子外謙內傲,但也不能因為自己是天道修者,就輕忽人間最強的權勢,凡事謹言慎行,多加小心。”

    “但愿你在洛陽沒有仇家,免得再受你牽連。”

    。。。。。。。。。。。。。。。。。

    每飲一杯,清苦就交待一句,便如父母對將出遠門的孩子叮嚀一般,應飛揚原以為揭破身份后,清苦會變得有所不同,現在看來,還是一如當初,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隨著酒意涌上,“師傅便是師傅,管他是叫清苦,叫賀孤窮還是叫顧劍聲。”

    二人一杯接一杯,片刻,清苦高高拎起酒壺,卻是一滴也流不出,咂咂嘴道:“多了張嘴搶酒喝,果然喝不痛快,應天命,回來時別忘給我帶酒。”清苦遞過葫蘆,好似他徒兒不過是出去打些酒,很快就回一般。

    “叫我應飛揚。”應飛揚答道,提著酒壺步出門外,門外,新月如勾,銀輝遍灑,賀孤窮孤坐在房門上仰天望天,人月互映,頗為寂涼。

    應飛揚沖他招招手,看著蔓延到視線盡頭的山路。

    “師叔,走了,咱們早去早回!”